杜少陵《游何將軍山林詩》,有「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之句,言甲拋於雨,為金所鎖,槍臥於苔,為綠所沉,有「將軍不好武」之意。余讀薛氏《補遺》,乃以綠沉為精鐵,謂隋文帝賜張奫以綠沉之甲是也,不知金鎖當是何物。又讀趙德麟《侯鯖錄》,謂綠沉為竹,乃引陸龜蒙詩:「一架三百竿,綠沉森杳冥。」此尤可笑。
集句近世往往有之,惟王荊公得此三昧。前人所傳,如「雨荒深院菊,風約半池萍」之句,非不切律,但苦無思耳。
東坡游西湖僧舍,壁間見小詩云:「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問誰所作,或告以錢塘僧清順者,即日求得之。一見甚喜,而順之名出矣。餘留錢塘七八年,間有能誦順詩者,往往不逮前篇,政以所見之未多耳。然而使其止於此,亦足傳也。
余讀秦少游擬古人體所作七詩,因記頃年在闢雍,有同舍郎澤州貢士劉剛為餘言,其鄉里有一老儒,能效諸家體作詩者,語皆酷似。效老杜體云:「落日黃牛峽,秋風白帝城。」尤為奇絕。他皆類此,惜乎今不複記其姓名矣。
有作陶淵明詩跋尾者,言淵明《讀山海經》詩有「形夭無千歲,猛志固有在」之句,竟莫曉其意。後讀《山海經》云:「刑天,獸名也,好銜干戚而舞。」乃知五字皆錯。「形夭」乃是「刑天」,「無千歲」乃是「舞干戚」耳。如此乃與下句相協。傳書誤繆如此,不可不察也。
徐陵《玉台新詠》序云:「南都石黛,最發雙娥;北地燕支,偏開兩靨。」崔正熊《古今注》云:「燕支出西方,土人以染,中國謂之紅藍,以染粉為婦人色。」而俗乃用煙脂或胭脂字,不知其何義也?杜少陵「林花著雨胭脂濕」,亦用此二字,而白樂天「三千宮女燕支面」,卻用此二字,殊不可曉。
余頃年游蔣山,夜上寶公塔,時天已昏黑,而月猶未出,前臨大江,下視佛屋崢嶸,時聞風鈴,鏗然有聲。忽記杜少陵詩:「夜深殿突兀,風動金琅璫。」恍然如己語也。又嘗獨行山谷間,古木夾道交陰,惟聞子規相應木間,乃知「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之為佳句也。又暑中瀕溪,與客納涼,時夕陽在山,蟬聲滿樹,觀二人洗馬於溪中。曰,此少陵所謂「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者也。此詩平日誦之,不見其工,惟當所見處,乃始知其為妙。作詩正要寫所見耳,不必過為奇險也。
大梁羅叔共為餘言:「頃在建康士人家,見王荊公親寫小詞一紙,其家藏之甚珍。其詞云:『留春不住,費盡鶯兒語。滿地殘紅宮錦污,昨夜南園風雨。 小憐初上琵琶,曉來思繞天涯,不肯畫堂朱戶,東風自在楊花。』荊公平生不作是語,而有此何也?」儀真沈彥述為餘言:「荊公詩如『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闌幹』等篇,皆平甫詩,非荊公詩也。」沈乃元龍家婿,故嘗見之耳。叔共所見,未必非平甫詞也。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起來庭戶悄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不道流年暗中換。」世傳此詩為花蕊夫人作,東坡嘗用此詩作《洞仙歌》曲。或謂東坡托花蕊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
王荊公作集句,得「江州司馬青衫濕」之句,欲以全句作對,久而未得。一日問蔡天啟:「『江州司馬青衫濕』,可對甚句?」天啟應聲曰:「何不對『梨園弟子白髮新』。」公大喜。
東南之有臘梅,蓋自近時始。餘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佑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後篇云:「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觀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
近世士大夫家所藏杜少陵逸詩,本多不同。餘所傳古律二十八首,其間一詩,陳叔易記云,得於管城人家冊子葉中。一詩,洪炎父記云,得之江中石刻。又五詩,謝仁伯記云,得於盛文肅家故書中,猶是吳越錢氏所錄。要之皆得於流傳,安得無好事者亂真?然而如《巴西聞收京》云:「傾都看黃屋,正殿引朱衣。」又云:「克複誠如此,安危在數公。」又《舟過洞庭》一篇云:「蛟室圍青草,龍堆擁白砂。護江蟠古木,迎棹舞神鴉。」又一篇云:「說道春來好,狂風太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此決非他人可到,其為此老所作無疑。
林和靖賦《梅花詩》,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語,膾炙天下殆二百年。東坡晚年在惠州,作《梅花詩》云:「紛紛初疑月挂樹,耿耿獨與參橫昏。」此語一出,和靖之氣遂索然矣。張文潛云:「調鼎當年終有實,論花天下更無香。」此雖未及東坡高妙,然猶可使和靖作衙官。政和間,餘見胡份司業和曾公袞《梅詩》云:「絕艷更無花得似,暗香惟有月明知。」亦自奇絕,使醉翁見之,未必專賞和靖也。
有明上人者,作詩甚艱,求捷法於東坡,作兩頌以與之。其一云:「字字覓奇險,節節累枝葉。咬嚼三十年,轉更無交涉。」其二云:「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於是。」乃知作詩到平淡處,要似非力所能。東坡嘗有書與其侄云:「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餘以不但為文,作詩者尤當取法於此。
詩中用雙疊字易得句。如「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此李嘉佑詩也。王摩詰乃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摩詰四字下得最為穩切。若杜少陵「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則又妙不可言矣。
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書杜少陵詩一卷,如「握節漢臣歸」乃是「禿節」,「新炊間黃粱」乃是「聞黃粱」。以道跋云:前輩見書自多,不如晚生少年但以印本為正也。不知宋氏家藏為何本,使得盡見之,想其所補亦多矣。
元微之作李杜優劣論,謂太白不能窺杜甫之藩籬,漢堂奧乎?唐人未嘗有此論,而稹始為之。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則不複為優劣矣。洪慶善作《韓文辨証》,著魏道輔之言,謂退之此詩為微之作也。微之雖不當自作優劣,然指稹為愚兒,豈退之之意乎?
頃歲朝廷多事,郡縣不頒歷,所至晦朔不同。朱希真避地廣中,作《小盡行》一詩云:「藤州三月作小盡,梧州三月作大盡。哀哉官歷今不頒,憶昔升平淚成陣。我今何異桃源人,落葉為秋花作春。但恨未能與世隔,時聞喪亂空傷神。」與夫「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無間然矣。
柳子厚《別弟宗》一詩云:「零落殘紅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此詩可謂妙絕一世,但夢中安能見郢樹煙,煙字只當用邊字,蓋前有江邊故耳。不然,當改云「欲知此後相思處,望斷荊門郢樹煙」,如此卻似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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