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6日 星期一

周夢蝶

風耳樓小牘

七十五歲生日一輯六題代賀卡遙寄曉女弟
風從何處來

主說:要有火!

於是天上有霹靂與閃電。

又說:要有水!

於是地上有霜露與冰雪。

然而,從來沒聽見主說要有風要有風啊

亂雲深處,何來照眼一株紅杏?
 
    詠 蟬

空著肚子

卻唱得如此響:

難道,這就是因為

這就是所以麼?

從樨夏到深秋

從無到有到非有非非有:

透骨的清涼感啊

這次第,怎一個知字了得!
 
    致某歌者

一字一頓挫一抑揚

一字一抑揚一頓挫

歌聲自那人右脅一線天的有無間盪開

魂兮魂兮魂兮

桃花有多水那人就有多水

月已墮,鵲猶繞,露正繁

欲仰攀此一蜘蛛之絲而遠逝

魂兮魂兮魂兮

那人已將前路乃至無邊顛倒裳衣的夜空

舉過了頭頂
 
    題未定

在一寸豔一寸血的重重玫瑰之上

再畫一重玫瑰,

畫到夏日最最後後一瓣時

夜鶯遂聲聲不忍聞了!

不同於玫瑰而同於玫瑰的身世:

在自割的累累傷痛之上再割一次

割到夏日最最後後一寸時

夜鶯遂聲聲不忍聞了。
 
    不 信

不信草葉有眼,有耳?

不信?輕輕呼喚一草葉的名字

所有的草葉,所有的

都一時耳癢

且泫然出涕

用去年來過的樣子再來一次

身世悠悠,此生已成幾度?

為什麼不循著原路倒退著回家?

鄉心纔動,已雲山千疊!

草葉呀!不信從來你我只有一個臍帶?
 
    所以,睡吧

所以,睡吧,一笑而得其所哉的睡吧!

有花香綴滿你走過的崎嶇的路

你的路,雖為自己而走

卻不為自己而有。雖然

有江河處就有你的波濤

而一顆星的明滅同於你的喜戚

所以,睡吧,一笑而得其所哉的睡吧!

醒來時或劫已千變了!

不為自己而有甚至不為自己而走

天可墜日可冷月可冥

無邊的草色將不斷綠著濕著你的

更行更遠還生的笛子

1994 甲戌于北淡水除日
七月四日
梭羅湖濱散記二十年後重讀二首之一

與美利堅合眾國同日生:

我為我的小木屋命名為

七月四日。

自清涼如薄荷的草香裡醒來

每天,我以湖水以魚肚白洗耳洗眼

之後,躡著林蔭道微濕的落葉

歸來。在第一線金陽下

曼儂的豎琴聲中

吃我自焙的玉米餅。

友愛怎樣奢侈的偏向著我啊!

冬季來時。雪花如掌

撲打著我孤峭而高的窗子。

巧有金光閃閃小飛俠似的黃蜂闖入

於四壁間凡所有處壘窩

且雍雍熙熙難兄難弟一般

與我共用一個火爐:

一襲褞袍一輪太陽。

受驚若寵。至少有一次:

天開了!在某個琥珀色的傍晚

當我扶著鋤頭在荳畦間小憩-

一隻紫燕和一隻白鴿飛來

翩翩,分踞於我的雙肩。

黑甜而無縫無邊無底的夜!

眾目皆瞑。只有荳荳

我的知恩的荳荳醒著

且思量著:如何在我新鋤過的

子宮一般香暖的地心深處深深處

經營慘淡而雙倍豐美對我的報答;

而在一笑如舊相識的枕上,竟不期

而與仲尼與蘧伯玉與因陀羅與毘濕奴

以神遇。……

即使在黑得可以切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深夜

我依舊能摹索著毫無失誤的到家;

七月四日是我的小木屋的名字

雖然也是每一隻飛鳥每一匹草葉的。

 
附註:
曼儂 (Mernnon) 遠古石雕巨像,刀法精奇,日出則鳴,如笙簧並作。

又:
因陀羅與毘濕奴皆波羅門教聖僧,以修苦行著稱。
1996/12/31
既濟 七十七行
遙為將於十月蒞臺
  耳公陳庭詩兄之新婦
  張珮女史催妝


我們的銀河

纔只有七尺七寸寬

我們的織女和牛郎

已足足涉了三個多月

又三年

三年又三個多月的思慕

期待與奔赴,是否

與甜蜜成正比?

在寸陰貴於寸金的千千倍的這年頭

大家都各忙各各顧各

誰有如許閒情豪情與惻隱,樂於

拿自己的翅膀

作他人的橋樑?縱然

打這上頭走過的是織女

織女的白足

信否?路是天下有心人

手牽手肩並肩

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看!我們的牛郎笑著

把草鞋與牛鼻夸頂在頭上;

打一個十字結

用織女的香羅帶

將織女的繡羅繻、紫玉釵

玉珮和玉梭,頂在

頭上的頭上。

一步一漪漣

一步一兩心共喻的冷暖。向彼岸

彼岸的藕花深處

緩緩的盪開……

怪就怪在:我們的彼岸

明明就在我們的眼前

一舉步即可跨越的

卻老是老是差那麼一點點

只有一步那麼近

只有一步那麼遠的一點點

然而然而然而畢竟畢竟畢竟

路是有心人走過來的!

看!這似乎老是跨越不了的一步路

我們的織女和牛郎,終於

手牽手肩並肩的走過來了

在三年又三個多月之後

拂一拂滿身的水珠

交換一個快意而擲地有聲的凝視

這纔驀然發現:我們的

織女的玉珮,不知何時

滑失在銀河中──

好在:玉梭還在玉釵還在

不幸中之幸

玉梭可以織錦玉釵可以結髮

不行中之大幸

打從地天猶未開闢時

我們的織女和牛郎

便各自在娘肚裡,你儂我儂

指著未來的月面佛起誓:將彼此

打造成一雙玉人

玉豔玉清玉玲瓏玉溫柔玉堅貞

合起來是一雙人

拆開來依舊是一雙人

初相見是農曆七月七

花燭夜,靈魂兒飛上天的

洞房花燭夜

不早也不遲,居然

七月七是也

天心?地心?人心?

因法?緣法?果法?

秋不老,葉不紅;

韻不險,詩不峭。

雁字人人來時,

敢云人乞巧?真巧欲乞人了!

明年七月七日會不會有小織女

或小牛郎,呱呱

破空自天而降?

聽!銀河之水流著

為天下所有有心人而流著

向東。還記否?

東之時義曰春曰震曰喜

曰:切切不可為第三者說

1993/05/22
風耳樓小牘 致張信生
之一承賜手譯拙集打字本,謹拜接,並護藏。
榮教授明即啟行,匆匆不及多敘。小影一幀五十四年秋日攝,聊用寄意。雲天萬里,相見無日,惟有於夢寐中求之耳!
1978/05/29

  之二
尊譯拙著「還魂草」(Goddess Incarnate)如能在美印行發售,其一切權益,自以歸閣下為是。
翻評乃再創造。創造者不能自分其身,而譯者為分之。文字因緣,千里冥會,寧不可泣可歌,可感而可懷?
拙集自 57 年 7 月初版迄於今,如雲在天風在水,無謂為貶為褒,都絕少有人齒及。
解人難得,千古一喟,蓋不知者不敢言;而知之者又往往不肯,或不忍言耳。

附白:前送別榮之穎時,曾笑以代求玉照(全半正側均可)相託。不悉曾達尊聽未?念之不去心。
又,英文詩萬勿賜寄,若能取其尤深而美者,精譯三二首擲下,以刮吾目而瀹吾心,別所喜見而樂聞。
1978/07/29

  之三
據說:『詩乃門窗乍乍開合時一笑相逢之偶爾』。此一偶爾,雖為時至暫,但對深知冷暖之當事人(作者或讀者)而言,自亦可通於永恒;何以故?時空與人,三無涯際,了不可得故。
又,金聖歎有言:『欲畫月也,必先畫雲。意不在於雲也,意必在於雲焉。雲病,即月病也。』詩之「辭」與「意」之互為依屬,不可分割,殆亦可作如是觀。
又,將事實之必不可能者,點化為想像中之可能:此之謂創造。

  之四
十二日尊函及尊影,恰於中秋(17 日)投到,真是『快樂』,也真巧!
一般說來,影中的你,與十三年前我看到的並無多大改變。只是髮型與衣著考究多了,面部輪廓也較往時為豐妍,明潤;氣宇沉肅中透著英爽,而又不失其自然與平易。
為了拙集「還魂草」的迻譯,已耗了你不少時間與心血。耕有其田,織有其衣;天空海闊,心安理得。何來『愧疚』二字?
你說人文在美國不大受重視:大學教授的年薪,還趕不上一個掃街的。關於這,我倒不覺得什麼。說得定,這正是美國之所以為美國的根本所在。掃街這一行業,邋遢,辛苦又單調。若拿他來和教授相比照,後者如天上月,前者直塵中之螻蟻耳。這樣的一等人,無拳無勇,無名無位,除了三餐一倒,很可能連個響亮豔麗的夢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一等人,除了錢,除了多給他一些些兒錢(這萬能而可讚美的東西)之外,你還能給他什麼呢?

人是脆弱而最易於受傷害的動物。譬如說,人與人相處,總難免要說話。而『語言』,據我所知,誠如「小王子」作者聖‧修白理說的:『是一切誤會的泉源』。人並不是每一個都是聖賢。誰能拿得穩有時侯不濁氣一湧,荷葉上的露珠似的說溜了嘴?出乎爾者反乎爾,一字之差,你就成為人家終身銜恨的箭靶子了。而更更糟糕的是,你把人家得罪了,大錯已鑄成,禍根也紮下了,還兀自左耳聾,右耳瞎,蒙裏蒙蹬坐在鼓裏。……
基於上述此一堵猝難排除的心理障礙,因而對閣下心嚮往之的所謂『雅集』,我總是念之若渴。而又避之若熱。唉,我這輩子之所以蕭然無侶,之所以不長進,孤陋寡聞,想來跟我乖僻離群,過分的自護、自律、自囿而近於自虐的,這要命的鬼天性不無關係吧!

讀信、寫信、寄信對於我,都是大事。前年一整年,我每進郵局必掛號。唯一的一次,我受一位同鄉兼好友『千萬不要』的鄭重丁寧,欲貫徹始終而未果。一個月後,她來信催問,何以尚未付郵?我知道大事不妙,趕緊又買了一本她原先託我搜購的過期的舊雜誌,限時掛號寄了去。過不久。回信來了,火氣十足的說我不聽話,浪費,十三點兒。末了,還小小的幽了我一默:『你真有錢!』
人過了中年,事事有板有眼,患得患失。據說日本名畫家橫山大觀。每次乘車,都前一小時到站:寧可久等;怕萬一失誤。人生如電拂,能當得幾次萬一
『只要是有過,發生過的:無論為笑影或淚影,刀痕或吻痕,只要是有過,發生過的:都永新而常在。』這是我一位修學密宗的居士朋友說的。你同不同意他的看法?
9 月 17 日,楊小蘋起飛之前一日,曾以大珠慧海並聖雄甘地二書托贈。想已過目。感印何如?
昨自劍潭訪友歸,於大同公司路側,拾得一片落葉,金黃透亮,跟照片中繽紛在你四周的,那些異國的秋天一模一樣。這使我憂悒而又喜慰。且驀然想起前不久,一連兩個晚上,在掛蚊帳時,無端抖擻出兩隻蟋蟀來,兩隻伶俜而渴欲近人的蟋蟀來。
1978/10/13
 
細雪
寒冷是沒有季節的!──Octavio Paz
 
窸窸窣窣切切低低切切:

是你!細雪的精魂

今夜,又出其不意的來叩訪我了!

(今年的冬季好冷又好長啊)

先有地先有天,地天從何而來

你的左手和我的右手如何交握

(離地三寸三尺,忽坐忽行忽立

懾人的清光到眼如劍出於匣)

之類的話題。我最最怕聽

偏你又最最愛說──

水與詩。信否?你說:

所有的水皆鹹

所有的詩皆回文

且皆無題。而所有的樹皆手

手皆六指,向六方

一伸出去,就再也縮不回來

永遠走在腳印的前頭

路。所有的路。為甚麼?

都如此委曲,細瘦而又多歧

且生著雙翼;

那倚山而造,以薜荔圍繞的小木屋

為甚麼老不長高?

明悟,大明悟;孤寂,大孤寂:

誰能透識它的真貌?

不信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不信冥冥琢就的一段奇

遲遲遲遲又遲遲的瓣香

只為空山獨夜的你而開?

自立足處走出

自立足處。只要你能你肯你敢

自立足處走出──

看!好長的天。好長的

天外有山有雲有樹有鳥有巢,雖然也有

不足為外人道的風雨

總不能白白在自己的白裏白死

(誰說白是熱中之熱色中之色?)

讓已到海的到海,成灰的成灰吧!

雞鳴後,你將驚見每一片草葉尖上

綴滿顆顆珊瑚色的露珠如耳語,說:

昨夜我曾來過,且哭過了!

尚須更多更深重的「默許」?

飄然而去一如你飄然而來

當你以左手和我的右手交談復交握:

今年的冬天好冷又好長啊!
病起二首有序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相背的

三角形的夢。 
擺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瞑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予以荒誕,不戒於風,端午節前夕,窗開四面,裸身而臥。次晨,乃大咳而特咳,伏枕三晝夜未下樓,強嚥饅頭一枚,飲薑開水二十餘大杯,十日後,小瘥,勉以長短句代簡,馳白菤葹、阿璞、阿敏、賴雲根、蘇敬靜、嚴嬋娟諸善友。


  之一
終於,又藕斷絲不斷的醒了轉來

在九九第八十一劫之後。

終於,又聽到窗外石榴花開的聲音

錦雀在對山不近不遠處姑姑姑姑的叫著

他口裡姑姑心裡眼裡是否也姑姑?

想及昨夜千不該萬不該在夢中出現的那人

錦雀啊!莫非,你就是我的名字?


  之二
無端若有青藤有白鷗悠悠飛起自肘後;雖然

肘,依舊是昨日似曾相識的肘。

於高陽臺負手而立

面對一肩紫霧,萬頃紫竹我自問:

活著是否等於病著?

欲分身為一株藥樹

歷劫乃得,抑一念而蒼翠如蓋?

1994/11/28
悶葫蘆居尺牘──致洛冰之三
 
 大札大概是 1 月 7 號接到。17 號纔開讀。2 月 7 號一大早纔作意,發了個宏誓大願:拼了命,也要寫封至少有七小段的回函給你。至遲也要在 3 月底以前謄清,發出──希望能讓你讀後再著實「感動」一次。
唱針在「開封」的當晚九點半,即專程馳往龍淵里,面遞宓兄矣。你拿「保險」二字來坐實我的「勇於為人」和「愚忠」,是頗耐人尋味的。只可惜我在人間世裏。苦苦等了五十四年零十九天,那個「敢於在我身上保另一種的險」的人,還不知道在哪兒。昔賢云:『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況「紅顏」與「知己」而兩兼之?
短篇小說譯好一篇就擲下一篇,不一定非「一批」不可。蓋天下者,人人之天下。臺北報刊雜誌雖多,也「不方便」儘登你一個人的。而且,那樣一來。準會攪得我手忙腳亂,寢食顛倒;一個不小心,引來一場怪病,也不是沒有可能──那樣一來,你種的是瑤草,收穫的卻是蟑螂──豈不冤枉?
尊賜「馬上」換了新臺幣七百七十七元六角。依常規:國外匯票兌換,應由此地銀行將匯票(受款人雙簽中英文名字)檢送原銀行核驗無誤;再寄回;再電或函知受款人(受款人自己預先寫好的明信片)賚私章、戶口名簿等。前往取領:方為「如法」。此紙,乃繇中央銀行外匯部文書科主任蔡茂昌先生於匯票背面「簽證」(即『如有乖舛,唯蔡某是問』之意),轉請彰化銀行郭先生「方便」兌得。──本來中央銀行也可以的,蔡先生說:因前此不久,『發現空頭』,乃奉命謝絕此項『危險的方便』云云──這使我記起前年夏季,我留給「二位」的便條中有所謂『一個人不等於一個人,一件事不等於一件事』者,洵非誑語;而世網之顛連苦困,如繭在縛,亦於此可見一斑。
臘已盡。春已回。自農曆除夕到上元節,豔陽高揭,佳氣郁紛。友人祝雲曾於歲前遺我朱紅套頭毛線衣一領;孫步美醬色圍巾一條,長七尺;此外,大衣、夾克、套褲,棉鞋……自取之餘,尚捐給居士會十數件。飲食方面,你知道,我一向饞嘴,吃什麼都有滋味。大前天在龍山寺泡熱水澡,忽然瞥見壁鏡裏的自己,特別是腹部,(敢情是受物價的影響?)居然也水漲船高,不可理喻的「咆哮」起來。怵目驚心之餘。決定「自明日起」,開始節食──改四餐為三餐。10 日之後,倘立竿而不見影,則削減為兩餐。……如是「損之又損」,若一年,若二年,若三年……且看這個蠢蠢然,不事生產,唯以吸收、消化為能事的怪物,還會不會作怪?
黃婉徵自去冬於尊府一識之後。迄無緣再見。寒假期中,翁(你管她教摩娜麗莎的)曾一度約她「下週六」一道來看我。她也答應了。好容易盼到那天下午三點半(約定的時間),卻又派人送了個條子來,說是得了重傷風,來不成了。這之後不久,翁又告訴我說:『我們的黃婉微啊!她她她「遊方」到泰國去了。』這樣也好!我對自己說:免得「到時候」儘在她面前「現眼」,「發窘」。她不是已經說過我『很絕』麼?誰曉得,將來日子久了,她還會說我什麼?再者,『世上沒有靜止的潮水和時間』,既然『聚必有散』,就儘著早一些也罷。尤其,我特別「杞人憂天」的一點──人非堯舜,焉能每事盡善?──彼此接觸的頻率愈密,「引起愉快或不愉快或很不愉快的可能性也愈大:那時,你就難免徙倚傍徨,悔不當初了!當然,「心」這種東西是不容易「死」的。有時觸境遇緣,或偶爾與翁聊起,仍不禁依依,惦記起這位廣額豐頤、動止淵雅、有僧德而無僧氣的「住世觀世音菩薩」來。
三十九年冬十一月在關廟。曾吃過狗肉一次。五年後來臺北,聽人家說,南昌街「香肉大王」,四塊錢一碗,從曉至夜,座無虛席;食指為之大動。既而訪知所謂「香肉」者,狗肉也!乃反身疾走,掩耳不欲復聞。自誓此生:盡形壽,窮未來際,無論「出家」或「入家」。此習決不重蹈──即令洛冰巧言勸誘,乃至以雙手掣我之雙耳至於斷落,也不!此一「堅持」,與佛氏慈悲,馬克吐溫『不忍咀嚼動物的肢體』了無牽涉。不就是不。如此而已。
果不出弟之所料,「摩娜麗莎」已與一謝姓青年「私訂終身」,兩人相識未匝月,碰面纔三次耳。閣下知己知彼,神於龜蓍。殆所謂『東方聖人,西方聖人,理同而心亦同』乎?一笑。
意到筆隨,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的書信風格,我是很嚮往的。但茲事體大,非一蹴可及;容當於「困知勉行」、「三折肱而五折股」中求之耳。
63 年農曆正月 19 日
悶葫蘆居尺牘
  ──致姜曉嵐
 信不信由你。在所有對我千奇百怪的稱呼中,我最歡喜你的。它給我一種『你來自塵土仍回歸於塵土』的安順感覺。又朴直,又親切。
佛經自去年陰曆除夕前十日停講,一直停到今年陽曆 2 月 9 日(陰曆正月 26),纔又恢復「固有的生活節奏」──每天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地址:或信陽街、或東門或陽明山,或第一酒店九樓。這檔子事對我,已多多少少有點兒上癮。一天不聽,就覺得此身茫茫,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掉了魂似的。難道真的『宗教是愚人的鴉片』?一經沾染,便一日離此君不得?
的確是『舊新聞』。我已整整四年,不彈此調了。『可惜』麼?當事人自己都不;你又何苦,何必?『這或者是你的潛伏期吧?』你不妨如是說,我可不敢作如是想。『如果有時我讓藝術之神磕睡,那是希望祂醒後更興奮!』這樣的大牛,自古以來,只有悲多芬,或『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齊威王:那樣的大傢伙纔夠資格吹。『水之積也不厚,其負舟也無力。』一個人有幾個頭,他一頓能喝幾碗稀飯,別人不清楚,自己肚裏總該明白。『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吾誰欺?欺人乎,欺天乎?
孫劉好夢可望於下月 15 日圓成。『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歡喜如此?
絕頂賸不下。你且放你一千條的心。問題只在於:你肯不肯把你的原則『我愛我愛的』調整為『我愛愛我的』。
你說你決不指望和信賴「緣分」!這宗旨,我擁護。因為,追根究底,「緣分」這東西如果有,也還是你自造的。決定不是冥冥中有什麼月下老人之類的鬼東西在那裏拉拉扯扯,撮合牽引。楞嚴經云:『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寥寥二十個字,殆已將天地造端,第一大事的因與果,作與受,事與理……闡發無遺。胡適自壽詩有句云:『種種從前,都成今我。不必思量更莫哀!從今後,要怎麼收穫,便怎麼栽!』路是人走出來的。終站就是起站。聽我的勸!勿自大,勿自小。努力,珍重。珍重,努力!
陳庭詩先生為你拍攝的舞蹈小照有一張,你纖柔的身手舒卷著,騰踊於雲海空濛之中,姿采至為殊特,超妙。若放大三五尺,標題曰「驚鴻」或「飛鳶」,入攝影展──當獲首選!
63 年 3 月 13 日
又,孫劉之喜,庭詩曾為賀聯,命余以鵝黃灑金紙書之。聯曰:『鴛夢好溫今宵,劍戟陣中甘露寺;鹿車待踏故土,江山畫裡荊州城。』初余不詳「鹿車」何義,繙辭源:『……狹而小之車也。列女傳:鮑宣妻少君,悉歸侍御服飾,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蓋以況新娘貞淑之懿德也,引喻殊蘊藉。
兩年前於連雲街楞嚴法會,曾多次與林老師秀芹比肩坐。世界小得真可愛!做夢也料不到兩年後,她會同你在一起執教鞭。然則緣之為物。固不僅限於夫婦。朋友、同事,乃至一切親疏恩怨等「公共關係」皆有之。所謂『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如車之輻輳,衣之纖縷,初無任何神祕,亦無所用其信不信也。
悶葫蘆居尺牘
  ──致姚安莉
 我遲到了。我該如何將功折罪?你說!
周瘦鷗這名字聽說過,作品沒讀過。民初章回言情小說家,是不是?
書是讀不完的,路也是。順著這個哲學一里一里的往下沈,人就越來越嬾得不成話說。真的,我是被地心吸力牢牢的吸住了!怎麼也飛不起來。我只恨我不是植物,不能單靠水土、日光、空氣過活。
與張香華或三十日、六十日偶一遇。與鄭處境略似!借用徐志摩的詩句來比況,髣彿都在:『為情受苦』。崑曲『思凡』山坡羊一折云:『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們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瞧著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裏多牽挂。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是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炸──唉呀,由他!只見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真把天下女子鬱苦而渴欲爆裂的核子似的寂寞情懷,都赤裸而火辣的挖出來了。
天上有一顆星,地下就有一個坑。水做的和泥做的這兩種狼狽的魂靈,命中註定,是要生生世世你為我我為你,而憂而喜而樂而苦而死而生的。何其芳詩:『愛情是十分十分古老的了。但,永不疲倦』看來我我你你,彼彼此此,距離大圓寂經所懸記,『一切眾生,情與無情,悉當成佛,智慧為身,入無終始』的那一天,還渺遠渺遠得很呢。
長年塵中枯坐,幾與泉石草樹絕緣。大大前年,一位『海外學人』(植物學女碩士,共夫婿為植物學博士)返臺省親,曾以紅葉兩片見遺,說是從林肯墓園檢得。歡喜感激之餘。小小心心的,我把它們分別夾在西廂記酬簡與哭宴的關合處。風雨朝夕,偶一把玩,頓覺斑爛的秋天,盡在吾手,吾眼。
63 年 12 月 9 日
說起酒壺。我雖不解飲,卻有兩隻可以盛酒的葫蘆。一有口,外面還鐫著舒卷有致的雲朵。一無口,無口故不能言;饒是這樣,反而覺得比『萬竅怒號』更令人歆動、嚮往,而富於啟發和說服力──你說怪也不怪?
又,前些時,陳庭詩、林燕開個展,曾兩番代寫請帖寄尊府;但在展出期間,畫廊與簽名簿,你人影兒都不見一個。心裏著實納悶了好一陣子。後來,纔聽張說你去了新大陸。
 
悶葫蘆居尺牘
  ──致劉仁滌
 手教;並高靖在馬來西亞之信址已受讀;抄存。
兄真細心、稠心、深心人!胸有是非,口無臧否;且善推其所欲以與人,而攬人之所不欲以歸己;處紛華而不亂,在險困而無憂;外圓內直,退多進少。……曩者七年相守、相望;而不相即,相知、相親。今則星物都換,人室俱遠;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少嶺劉兄大喜之當日上午,還同資生李君小倆口,於尊寓久坐。是日風光駘蕩,晴翠連野;牽牛花攀牆繞砌馳走;石橋下水流悠悠,似了不識人間有憂患者。曾幾何時,蹇蹇之記憶猶新,杲杲之音塵已邈。佛說人命在呼吸間,石火電光,誠可駭歎!
雙十節前三日,右腳背忽隆起如丘,漸鼓漸高,又癢又熱。越日,皮下更紅暈一褸,迤邐溯洄而上,及腿窩而止;止處結一肉球,枇杷般大小,觸之尖痛。或云:此乃毒氣所生,必有細菌侵入膚內;當多汗以宣泄之。乃間一日,就龍山寺逍遙浴池泡熱水一次:大汗而特汗。果旬日未滿,紅腫已全消;而周之與夢,夢之與蝶,又栩栩然一而三,三而一矣。

少嶺未來苗栗前,弟曾預言:不出三百六十日,紅鸞星必大動。少嶺笑而未信,何期不旋踵間,溫香軟玉,已在劉郎之抱;且未及年,庭院梧桐,又添雛鳳之聲。雖曰福由己作,緣皆前定;然又安知非冥冥者假兄之手而巧為鋪排、成就之耶?
嘗聞之先祖母云;『作良媒十二,縱無餘善,他生亦當為土地,或城隍,受福無量』苟此言有據,長揖謝世之日,即燭花照面、篆香繞鼻之期。喜乎不喜?

已飛函高靖,求索「洛城聞笛」「我家在江南」二曲譜。三十八九年在嘉義,靖兄常為我抑揚往復;入耳移情。今二十餘年矣,不識尚能口摹手追否也。
「都是夏娃惹的禍」一冊附贈。人生幾見月當頭?風雨朝夕、或可當酒。
62 年 11 月 1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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