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6日 星期一

周夢蝶

  還魂草


I 山中拾掇
天窗
戒了一冬一春的酒的陽光

偷偷地從屋頂上窺下來

  只一眼!就觸嗅到

掛在石壁上那尊芳香四溢的空杯。
 
同時,有笑聲自石壁深深處軟軟伸出

伸向那強橫的三條力線

那雄踞放太極圖上的「≡」

而且,軟軟地把後者攫彎了。
 
附註:「≡」為八卦之首「乾」底象形。
九行
你底影子是弓

你以自己拉響自己

拉得很滿,很滿。 
每天有太陽從東方搖落

一顆顆金紅的秋之完成

於你風乾了的手中。
 
為什麼不生出千手千眼來?

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

很多很多等待搖落的自己。
 
朝陽下
給永夜封埋著的天門開了

新奇簇擁我

我有亞當第一次驚喜的瞠目。 
如果每一朵山花都是天國底投影

多少怡悅,多少慈柔

正自我心中秘密地飛昇。
 
如果每一寸草葉

都有一尊基督醒著──

第幾次還魂?那曾燃亮過

惠特曼、桑德堡底眼睛的眼睛。
 
我想,在山底窈窕深處

許或藏隱著窈窕的傾聽者吧!

哦,如果我有一枝牧笛

如果我能吹直滿山滿谷白雲底耳朵……
守墓者
是第幾次?我又在這兒植立!

在立過不知多少的昨日。 
十二月。滿山草色青青。是什麼

綠了你底,也綠了我底眼睛?
 
幽禁一次春天,又釋放一次春天

如陰陽扇的開閤,這無名底鐵鎖!
 
你問我從何處來?太陽已沉西

星子們正向你底髮間汲水。
 
一莖搖曳能承擔多少憂愁?風露裏

我最艷羨你那身斯巴達的金綠!
 
記否?我也是由同一乳穗恩養大的!

在地下,在我纍纍的斷顎與恥骨間

伴著無眠──伴著我底另一些「我」們

花魂與鳥魂,土撥鼠與蚯蚓們

在一起瞑默──直到我從醒中醒來

我又是一番綠!而你是我底綠底守護……
濠上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莊子:秋水 
吹一串串泡泡底微笑

贈答那微笑──

那自稀稀疏疏的鬚髭裏

漏洩出來的。
 
黃昏。他們底拄杖

敲醒這兒岸邊貪睡的卵石

和擠在石縫裏比寂寞還寂寞的

等待,和蟄在等待裏
 
比遙遠還遙遠的記憶。那時啊

他們和我,同在一胞黑色的

從未開鑿過的春天裏合唱著冥默

不知道快樂──比快樂還快樂……
 
是誰?聰明而惡作劇地

將孿生的他們和我

將孿生的快樂和快樂

分割。誰稀罕這鱗刺?這鰾與鰭
 
這累贅的燕尾服?這冷血

這腥溼砌成的玻璃牆壁……

我厭倦。我無法使自己還原

我想飛。我不知道該怎樣飛
 
而此刻,我清清澈澈知道我底知道。

「他們也有很多很多自己」

他們也知道。而且也知道

我知道他們知道
擺渡船上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相背的

三角形的夢。 
擺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瞑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

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 
那時你底顏貌比元夜還典麗

雨雪不來,啄木鳥不來

甚至連一絲無聊時可以折磨折磨自己的

觸鬚般的煩惱也沒有。
 
是火?還是什麼驅使你

衝破這地層?冷而硬的。

你聽見不,你血管中循環著的吶喊?

「讓我是一片葉吧!

 讓霜染紅,讓流水輕輕行過……」
 
於是一覺醒來便蒼翠一片了!

雪飛之夜,你便聽見冷冷

青鳥之鼓翼聲。
聞鐘
乘沒遮攔的煙波遠去

頂蒼天而蹴白日;

如此令人心折,光輝且妍暖

那自何處飛來的接引的手? 
雪塵如花生自我底腳下。

想此時荼靡落盡的陽臺上

可有誰遲眠驚夢,對影歎息

說他年陌上花開

也許有隻紅鶴翩躚

來訪人琴俱亡的故里……
 
空中鳥跡縱橫

星星底指點冷冷的──

我想隨手拈些下來以深喜

串成一句偈語,一行墓誌:

「向萬里無寸草處行腳!」
 
悠悠是誰我是誰?

當山眉海目驚綻於一天瞑黑

啞然俯視:此身仍在塵外。
 
II 紅與黑
一月
被一枚果核底爆裂聲震醒了的

渾沌底睡意

哭著──不知到底該怎樣纔能讓夜

這頭頑固而笨重的駱駝

穿過那針孔

微茫,不透風的黎明。
 
隱約自己是一線光

仰泳於不知黑了多少個世紀的深海中

萬籟俱寂

只有時間響著:卜卜卜卜卜

像焦急地等那人來時纔歇止的

誰底清澈的心跳。
二月
這故事是早已早已發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淚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淚與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別人獨多?
 
總是這樣寒澹澹的天色

總是這樣風絲絲雨絲絲的──

絳珠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怎樣沁人心脾的記憶啊

 那自無名的方向來

 飲我以無名的顫慄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支付給二月了

二月老時,你就消隱自己在星裏露裏。
 
附註:
絳珠草因受神瑛侍者日夕澆灌之恩無以為報,乃拼一生流淚以自懺。見紅樓夢。
 
四月
沒有比脫軌底美麗更懾人的了!
 
說命運是色盲,辨不清方向底紅綠

誰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底岩漿。
 
總有一些靦腆的音符群給踩扁

──總有一些怪劇發生;在這兒

在露珠們咄咄的眼裏。
 
而這兒的榆樹也真夠多

還有,樹底下狼藉的隔夜底果皮

多少盟誓給盟誓蝕光了

四月說:他從不收聽臍帶們底嘶喊……
五月
在什麼都瘦了的五月

收割後的田野,落日之外

一口木鐘,鏘然孤鳴

驚起一群寂寥、白羽白爪

繞尖塔而飛:一番禮讚,一番酬答…… 
這是蛇與蘋果最猖獗的季節

太陽夜夜自黑海泛起

伊壁鳩魯痛飲苦艾酒

在純理性批判的枕下

埋著一瓣茶花。
 
瞳仁們都決定只瞭望著自己

不敢再說誰底心有七竅了!

菖蒲綠時,有哭聲流徹日夜──

為什麼要向那執龜的龜裂的手問卜?

煙水深處,今夜滄浪誰是醒者?
 
而絢縵如蛇杖的呼喚在高處

與鐘鳴應和著──那是一顆星

那是摩西挂在天上的眼睛

多少滴血的腳呻吟著睡去了

大地泫然,烏鴉一夜頭白!
七月
自鱈魚底淚眼裏走出來的七月啊

淡淡的,藍藍的,高高的。 
荻奧琴尼斯在木桶中睡熟了

夢牽引著他,到古中國穎川底上游

看鬢髮如草的許由正掬水洗耳

而鯤鵬底魂夢飆起如白夜

冷冷的風影瀉下來,自莊周底眉角……
 
悲世界寥寂如此惻惻又飛回

飛入華爾騰湖畔小木屋中,在那兒

梭羅正埋頭敲打論語或吠陀經

草香與花香在窗口擁擠著

獵人星默默,知更鳥與赤松鼠默默……
 
醒著,還是睡著聰明?七月想

湛然一笑,它以一片楓葉遮起了眼睛。
 
附註:
鱈魚,性拗強,耽寒冷,常潛匿深海岩礁間,每乘與獨游,輒逆流而上。
 
十月
就像死亡那樣肯定而真實

你躺在這裏。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蒼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底馬蹄聲已遠了

這個專以盜夢為活的神竊

他底臉是永遠沒有褶紋的
 
風塵和憂鬱磨折我底眉髮

我猛叩著額角。想著

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弔唁的蝶夢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還有虛空留存

你說。至少你已懂得什麼是什麼了

是的,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甚至眼淚也不是……
 
十二月
這耳膜銹得快要結繭了

在夢與冷落之間

我是蛇!瑟縮地遐想著驚蟄的。 
誰曉得我曾睡扁時間多少?

夜長如愁,寒冷寸寸龜裂

那自零下出發

 載著開花了的十二月的郵船擱淺在那兒?
 
總在夢中夢見雪崩

夢見斷崖上常春藤盪著鞦韆

 含羞草再也收斂不住了

 瞑起眼睛,咀嚼風和陽光
 
而臉色比沈思者還陰沉的

石獅子也蹲蹲起舞

向東方,吼醒那使渾沌笑出淚來的日出……
十三月
天不轉路轉。該歇歇腳了是不?

偃臥於這條虛線最後的一個虛點。鏘鏘

我以記憶敲響

推我到這兒來的那命運底鋼環。 
每一節抖擻著的神經鬆解了

夜以柔而涼的靜寂孵我

我吸吮著黑色:這濃甜如乳的祭酒

我已歸來。我仍須出發!
 
悲哀在前路,正向我招手含笑

任一步一個悲哀鑄成我底前路

我仍須出發!
 
灼熱在我已涸的脈管裏蠕動

雪層下,一個意念掙扎著

欲破土而出,矍然!
 
閏月
從委委曲曲的等待裏昂起頭來

穿行於季節花影斑駁的曲徑之中。 
驟暖的陽光使你神經痙攣,感覺眩暈

好難遇的假期──三年纔得一見天日
 
纔得伸一次唯美而頹廢的嬾腰

纔得哭一次自己的哭,笑一次自己的笑
 
纔得串演一次唯我獨尊的人立

像二五零三年前一個嬰兒所串演的。
 
時間:你底衣裳:一分一寸地蛻落,蛻落

你一直在想──你是否與釋迦同大?
 
一條雙頭蛇,蟠伏淤菩提雙樹間的

可也能成為明鏡在胸通身是眼的智者?
 
四八年,佛曆二五零三年四月。
六月──又題:雙燈
再回頭時已化為飛灰了

便如來底神咒也喚不醒的 
那雙燈。自你初識寒冷之日起

多少個暗夜,當你荒野獨行

皎然而又寂然

天眼一般垂照在你肩上左右的
 
那雙燈。啊,你將永難再見

除非你能自你眼中

自愈陷愈深的昨日的你中

脫蛹而出。第二度的

一隻不為睡眠所困的蝴蝶……
 
在無月無星的懸崖下

一隻芒鞋負創而臥,且思維

若一息便是百年,剎那即永劫……
 
附註:
「……爾時阿難,因乞食次,經歷婬室。摩登伽女以大幻術,攝入婬席,將毀戒體。如來知彼幻術所加,頂放寶光,光中出生千葉寶蓮,有佛跌坐宣說神咒。幻術消滅。阿難及女,來歸佛所,頂禮悲泣。」見楞嚴經。
 
又:

莎翁論情愛:「這裏沒有仇讎。只是天氣寒冷一點,風劇烈一點。」見「暴風雨。」
六月
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聽

聽隱約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內的

那六月的潮聲 
從不曾冷過的冷處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縮著

從臃腫的呵欠裏走出來

把一朵苦笑如雪淚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與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識的星光下做夢

夢見麥子在石田裏開花了

夢見枯樹們團團歌舞著,圍著火

夢見天國像一口小w3袋

而耶穌,並非最後一個肯為他人補鞋的人
 
附註:
麻袋,巴黎聖母院女主角之母「女修士」之綽號。曾為娼。
六月
蘧然醒來

繽紛的花雨打得我底影子好濕!

是夢?是真?

面對珊瑚礁下覆舟的今夕。 
一粒舍利等於多少堅忍?世尊

你底心很亮,而六月底心很暖──

我有幾個六月?我將如何安放我底固執?

在你與六月之間。
 
據說蛇底血脈是沒有年齡的!

縱使你鑄永夜為秋,永夜為冬

縱使黑暗挖去自己底眼睛……

蛇知道:牠仍能自水裏喊出火底消息。
 
死亡在我掌上旋舞

一個蹉跌,她流星般落下

我欲翻身拾起再拚圓

虹斷霞飛,她已紛紛化為蝴蝶。
 
附註:
釋迦既卒,焚其身,得骨子累萬,光瑩如五色珠,搗之不碎。名曰舍利子。
 
六月之外
你們中誰是無罪的,誰就可以拿石頭打她。
──約翰福音
這是什麼生活?

眼睛吊著,一顆蜘蛛之絲的心吊著

想著那「或者」!也許

他,是一個奇蹟,香客似的

不雷吼,不橫眉豎目

沒有腋臭,沒有濃髭如麥芒

甚至,沒被毒蛇咬過……
 
這是什麼生活?

在安息日我獨不得安息!

我必須儘早把疲倦包紮好

把茶花女不戴的花戴起

把上帝恩賜我的那張光煥的臉藏起

重新髹漆!以貞靜與妖冶

以天堂與地獄混合的油彩。
 
我必須以同等的忍耐與溫柔

親近每一個仇敵般親近著我的。

不管他是小白樺,還是枯柳

不管他是巴拉巴 (1) ,還是耶穌

更不問他是從天狼星外來?

還是從木馬餓空的腹中

他底名字是蟹行?還是人立……
 
當夜色驟亮時

我必須努力忘記我是誰!

當獵人底貓兒眼穿過荒野底呼喚 (2)

當我像野荸薺一般連根被拔起……

沒有一扇天窗比這一扇更低、更暗

沒有一道扶梯比這一道更瘦、更陡

盲目與盲目對視著崩眩的虛無!
 
這是什麼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日風雪!

我囚凍著,我被囚凍著

髣w4地獄門下一把廢鎖──

空中嘯的是鳥,海上飛的是魚

我在那裏?既非鷹隼,甚至也不是鮫人

我是蟑螂!祭養自己以自己底肉血。
 
過來的人們說:在天國,在六月

月亮的白,不是太陽的那種白:

如果她 (3) 一眼就把你曬黑

傾約旦河之水也難為澡雪 (4) 。

當審判日來時,當沉默的泥土開花時

你將拌著眼淚一口一口嚥下你底自己

縱然你是蟑螂,空了心的。在天國之外,六月之外。
 
附註:

 1. 巴拉巴,巨盜名。與耶穌同時。

 2. 約翰躑躅荒野,呼喚罪人:「悔改吧,天國
  已經近了!」

 3. 月屬陰性,以象徵罪與媚惑。故云。

 4. 莊子:「澡雪精神。」

 
III 七指
菩提樹下
誰是心裏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歎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坐斷幾個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當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唯草色凝碧。
 
作者謹按:
 佛於菩提樹下,夜觀流星,成無上正覺。
 
會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諸菩薩,悉皆墜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墜。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
──維摩經觀眾生品
你把眼睛埋在宿草裏了

這兒是荒原──

你底孤寂和我底孤寂在這兒

相擁而睡。如神明

在沒有祝禱與馨香的夜夜。
 
歐尼爾底靈魂坐在七色泡沫中

他不贊美但丁。不信

一朵微笑能使地獄容光煥發

而七塊麥餅,一尾鹹魚

可分啖三千饑者。
 
雪在高處亮著

五月的梅花在你愁邊點燃著──

由盧騷街到康德里

再由雞足山直趨信天翁酒店

琵琶湖上,不聞琵琶

臙脂井中,惟有鬼哭……
 
終於,終於你把眼睛

埋在宿草裏了

當跳月的鼓聲喧沸著夜。

「什麼風也不能動搖我了。」

你說。雖然夜夜夜心有天花散落

枕著貝殼,你依然能聽見海嘯。
若你呼喚那山,而山不來;你就該走向他。
──珂蘭經
從不平處飛來

兀兀然,欲探首天外

看你底投影

比你底沉思還澹

比你的哲學還瘦而拗且古
 
息息法斯底憂戚亮了

當雷電交響時

你像命運一般地哭

哭這晝,是誰家底晝

夜,是誰家底夜
 
依稀高處有回聲呼喚你

在苦笑的忍冬花外

你顫慄著。你本屬於

「你沒有拄杖子

便拋卻你拄杖子」的那類狂者
 
疾風在你髮梢嘯吟

歲月底冷臉沉下來

說天外還有天

雲外還有雲。說一寸狗尾草

可與獅子底光箭比高
 
每一顆頑石都是一座奇峰

讓凱撒歸於凱撒

上帝歸上帝,你歸你──

直到永恒展開全幅的幽暗
 
將你,和額上的摩西遮掩
 
附註:
希臘神話:息息法斯,以剛愎觸神怒,罰推巨石上山,及頂復滾下,再推上……如此住復勞頓,以終其身。
 
逍遙遊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逍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
──莊子
絕塵而逸。回眸處

亂雲翻白,波濤千起;

無邊與蒼茫與空曠

展笑著如回響

遺落於我蹤影底有無中。
 
從冷冷的北溟來

我底長背與長爪

猶滯留看昨夜底濡濕;

夢終有醒時──

陰霾撥開,是百尺雷嘯。
 
昨日已沉陷了,

甚至鮫人底雪淚也滴乾了;

飛躍啊,我心在高寒

高寒是大化底眼神

我是那眼神沒遮攔的一瞬。
 
不是追尋,必須追尋

不是超越,必須超越──

雲倦了,有風扶著

風倦了,有海托著

海倦了呢?隄倦了呢?
 
以飛為歸止的

仍須歸止於飛。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歷歷星河之在我膽邊

浩浩天籟之出我脥下……
 
行到水窮處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像風與風眼之
 
乍醒。驚喜相窺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後在前在左右:

迴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裏有花開,

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

誰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漣漪?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駢指
是羚羊掛在這兒的

雙角?抑是遺落在望夫石邊

空茫的眼神? 
誰說五季之後沒有第六季?

懸崖高處,我依稀聽得春天

顫慄復顫慄的

走索的聲音。
 
昨日你是積雪,

今日你是積雪下惺松的春草;

誰家的喜鵲啣來一天紅雲?

在五月的梅梢。
 
有鳥自虹外飛來

有虹自鳥外湧起──

你底幽思是出岫的羊群

不識歸路,惟見山山秋色。
 
來自仙人掌上的風,

還向仙人掌裏鏘然入定,

從此五季之後不復有第六季,

直到定從風中醒來,像蝴蝶

你翩躚著自風中醒來。
 
附註:
武昌北山有望夫石。傳昔有征婦,日於是山望其夫歸,死化為石,狀若人立。見幽明錄。
托缽者
滴涓涓的流霞

於你缽中。無根的腳印啊!

十字開花在你匆匆的路上

在明日與昨日與今日之外

你把憂愁埋藏。 
紫丁香與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處牽掛著你;

日月是雙燈,照亮你鞋底

以及肩背: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飛

三千弱水的浪濤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問路。問路從幾時有?
 
幾時路與天齊?

問優曇華幾時開?

隔著因緣,隔著重重的

流轉與流轉──你可能窺見

那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長年輾轉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風雨

每一滴鷗鷺都眷顧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著雪濤

你說:「我已走得太遠!」
 
所有的渡口都有霧鎖著

在十四月。在桃葉與桃葉之外

撫看空缽。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顆隕星為你拭默墮淚?

像花雨,像伸自彼岸的聖者的手指……
 
附註:
優曇華三千年一度開,開必於佛出世日。
又:王獻之有妾曰桃葉,美甚;獻之嘗臨渡,歌以送之。後因以桃葉名此渡。
IV 焚麝十九首
從每一滴金檀花底淚光中

從世尊沒遮攔的指間

窺探你。 像月在月中窺月

你在你與非你中無言、震慄!
 
何須尋索!你底自我

並未墜失。 倘若真即是夢

(倘若世界是夢至美的完成)

夢將悄悄,優曇華與仙人掌將悄悄
 
藏起你底側影。 倘若夢亦非真

當甜夢去後,噩夢醒時

你已哭過──這斑斑的酸熱

曾將三千娑婆的埃塵照亮、染濕!
 
當你淚已散盡;當每一粒飛沙

齊蟬化為白蓮。 你將微笑著

看千百個你湧起來,冉冉地

自千花千葉,自滔滔的火海。
 
附註:
世尊在靈山會上,以金檀花一朵示眾,眾皆默默,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失題
 
燈光給你底蒼白

鍍上一層眩暈,一層薄薄的

羞怯──髣彿你是初花

在驚蟄眼下,從幽夢中

囅然醒來。
 
浩瀚而煥發的夜

靜默在你四周潺潺流動;

如雪吹風,蝶振翼

一些妙諦翩翩

自你眉梢灑落,而又飛起。
 
你在濃縮:

儘可能讓你占據著的這塊時空

成為最小。你一直低著眼,

不為什麼地摩玩那顆紅鈕扣

──靦腆而溫柔,貼伏在你胸口上的。
 
於是我記起一樁憂鬱的故事來了

我對自己說:那顆紅鈕扣

準是從七重天上掉下來的

在搖搖無主的一瞬間

像久米仙人那樣
 
附註:
傳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騰雲游經某地,見二浣紗女,足脛甚白。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自雲頭跌下云云。日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述。
還魂草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你說。 
這是一首古老的,雪寫的故事

寫在你底腳下

而又亮在你眼裏心裏的,

你說。雖然那時你還很小

(還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於以夢幻釀蜜

倦於在鬢邊襟邊簪帶憂愁了。

穿過我與非我

穿過十二月與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絕處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極與北極底距離短了,

有笑聲曄曄然

從積雪深深的覆蓋下竄起,

面對第一線金陽

面對枯葉般匍匐在你腳下的死亡與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塵凡宣示: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註:
傳世界最高山聖母峰頂有還魂草一株,經冬不凋,取其葉浸酒飲之可卻百病,駐顏色。按聖母峰高海拔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
一瞥
一道虹彩筆直射來

在薄暗底搖曳之下

當門開半扇──

你底光華使我暈眩

使我有一口吸盡西江水的壓迫。 
夜幕急速地落下

為遮掩大地由驚恐而激起的蒼白;

沸然而又木然

我鵠立著。看腳在你腳下生根

看你底瞳孔坐著四個瞳仁。
 
就從這一剎那起

所有的星宿齊更換了名字。

你底眸子,那爝火般探照著我的

便成了我底影子

而且,即使在無夢的夢中

在宿草紛披的地下……
 
是的。這似乎是可而不可思議的

當一隻蘋果無風自落

而且剛巧打落在

正沉思著萬有引力的牛頓底鼻子上。
晚安,小瑪麗
晚安,小瑪麗

夜是你底搖籃。

你底心裏有很多禪,很多靦腆

很多即使啄木鳥也啄不醒的

仲夏夜之夢。
 
露珠已睡熟了

小瑪麗

憂鬱而冷的十字星也睡熟了

那邊矮墻上

蝸牛已爬了三尺高了。
 
是誰底纖手柔柔地

滑過你底脊背?

你底脊背,霧一般弓起

彿一首沒骨畫

畫在伊底柔柔的膝頭上。
 
自愛琴海忐忑的夢裏來

夢以一千種溫柔脈脈呼喚你

呼喚你底名字;

你底名字是水

你不叫瑪麗。
 
貝葉經關世界於門外

小瑪麗

世界在一顆露珠裏偷偷流淚

晚香玉也偷偷流淚

仙人掌,仙人掌在沙漠裏

也偷偷流淚。誰曉得

淚是誰底後裔?去年三月

我在尼采底瞳孔裏讀到他

他裝著不認識我

說我愚癡如一枚蝴蝶……
 
露珠已睡醒了

小瑪麗

在晨光熹微的深巷中

賣花女衝著風寒

已清脆地叫過第十聲了。
 
明天地球將朝著哪邊轉?

小瑪麗,夜是你底;

使夜成為夜的白晝也是你底。

讓不可說去探問風底來處與去處吧!

睡著是夢,坐著和走著又何嘗不是?
 
附註:瑪麗,小狗名。
虛空的擁抱
擁抱這飄忽──黑色的雪

不可捉摹的冷肅和美

自你目中

自你叱吒著欲奪眶而出的沉默中
 
幾乎可以聽到每一根髮絲喃喃的私語聲

那種可怖的距離

我底七指咄咄喧沸著

說你是空果

我是果中未灰的火核
 
在感恩節。你走到那裏

(不沾塵土是你底鞋子)

那裏便有泉鳴如鐘,花香似雪

簇擁你──仰吻你底腳心

斑斑滴血的往日
 
來自你,仍返照於你的一天斜暉

猝然地紅,又猝然地黯了

向每一寸虛空

問驚鴻底歸處

虛空以東無語,虛空以西無語

虛空以南無語,虛空以北無語
空白
依然覺得你在這兒坐著

迴音似的

一尊斷臂而又盲目的空白 
在橄欖街。我底日子

是苦皺著朝回流的──

總是語言被遮斷的市聲

總是一些怪眼兀鷹般射過來

射向你底空白

火花紛飛──你底斷臂鏘然

點恓惶的夜與微塵與孤獨為一片金色
 
倘你也繫念我亦如我念你時

在你盲目底淚影深處

應有人面如僧趺坐凝默
 
而明日離今日遠甚

當等待一夜化而為井。黯黯地

我祇有把我底苦煩

說與風聽

說與離我這樣近

卻又是這樣遠的

冷冷的空白聽
 
空中馳想
多想就這樣盲目地搖盪著,搖盪著

流向遠處,更遠處

醉舟似的

──永遠不要停歇! 
瞑色滿窗。這悾惚的愉悅!

風景歷歷向後逸去

那神情,疲倦而閒雅的

一番采聲過後

又一番采聲湧起的

謝幕的姿態。
 
越過八仙橋

便想起住在雲中

那些耐冷的仙子們

何以能卸脫塵凡

像卸脫昨夜褪色的臙脂?

 一般是血肉身

 一般是千丈的火燄

 蟠結在千丈的髮絲上。
 
笛為誰吹?花為誰紅?

在天河以西,天河以東。

說心與心腳印與腳印

總有紅線牽著──

 誰能作證?當時間如一陣罡風

 浪險月黑,今日的雲

 已不復是昨日的薔薇……
 
再下一站便是金雀園了。

哪裏來的這樣多古怪的心跳!1

 為什麼不見山時眼熱?

 而當山翠滴滴入望時

 卻又戚蹙著像走在雪中,霧裏。
 
猶記去年來時

榴花照人欲焚

而今該已纍纍滿樹了。
 
穿牆人
灼然而又冷然

你底行蹤是風。

所有的牆壁,即使是銅鑄的

都豎直了耳朵,

都像受魔咒催引似的

切紛向你移來,移來。 
每一隅黑暗都貼滿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網

網著方向──向著你的

以及,背著你的。
 
獵人星夜夜照著你底窗戶。

你底窗戶,有時打得很開

有時鎖得很密

有時開著比鎖著還要昏暗

燐光滿眼,蒼黃的塵霧滿眼……
 
獵人星說祇有他有你底鑰匙。

獵人星說:如果你把窗戶打開

他便輕輕再為你關上……。
 
你是我底一面鏡子
你是我底一面鏡子

我在你底心裏輕輕走著

沒有跫音,也無蹤跡;

彿由天這邊到天那邊

一朵孤雲晚出。 
誰畫的天?圓亮而藍且冷

像你底心。是的

一定有些兒什麼躲著

在你背後。那神秘

即使我以千手點起千眼

再由千眼探出千手

依然不能觸及。
 
總覺有誰在高處

冷冷察照我。照徹我底日夜

我底正反,我底去來。

而且,逃遁是不容許的

珂蘭經在你手裏

劍,在你手裏……
 
為什麼不撒一把光

把所有的影子網住?

火曜日,你是誰底火曜日?

誰是你底火曜日?

第十一次自風雪中甦醒

不再南北東西了。背著夜色

沉沉地,我把眼睛迴過來

朝裏看!
 
一瞥
都浮到眼前來了!

那些往事,那些慘痛的記憶

(有如兩株孿生的樹

生生給撕散劈開了的)

都浮到眼前來了! 
昏黑。旋天轉地的昏黑。

快讓腳下閃出一條縫吧

讓我沒入,深深地

讓黑暗飛來為我合眼,像衣棺

──黑暗是最懂得溫柔與寬恕的。
 
為什麼悲喜總與意外相約?

離奇的運數啊!

如果時光真能倒流

就讓我回到未出生時──

回到不知善之為善,美之為美

回到陰陽猶未判割

七竅猶未洞開時。
 
如果世界是方而不是圓

地下天上將永不得相見;

而見時的窘澀,與別時的幽愁

將被影塵遮起──

千歲一日,咫尺萬里

縱使隔著薄薄的一層幽明諦聽

你聽到的將只有沉默。
 
都浮到眼前來了。

那些記憶:有如兩株孿生的樹

生生給撕散劈開了的
 
在狹路盡頭。當你茫然迴首

月光下有霧

霧外一片空碧……
 
關著的夜
再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個淒絕美絕的笑吧!

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們正端凝著小眼睛在等待

等待你踏著軟而濕的金縷鞋走回去

圭在他們底眼上──

像一片楚楚可憐的蝴蝶

走在剛剛哭過的花枝上。 
關著的夜──

這是人世的冷眼

永遠投射不到的所在。

挨著我坐下來,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讓我看你底眸子是否和昨夜一樣

孕滿溫柔,而微帶憂愁;

讓我再聽一次你乙乙若抽絲的耳語

說你是父親最小最嬌的女兒

在十五歲時……
 
怎樣荒謬而又奇妙的遇合!

這樣的你,和這樣的我。

是誰將這扇不可能的鐵門打開?

感謝那淒風,倒著吹的

和惹草復沾幃的流螢。
 
「滴你底血於我底臍中!

若此生有緣:此後百日,在我底墳頭

應有雙鳥翠色繞樹鳴飛。」

而我應及時打開那墓門,寒鴉色的

足足囚了你十九年的;

而之後是,以錦褥裹覆,

以心與心口與口的噓吹;

看你在我間不容髮的懷內

星眼漸啟,兩鬢泛赤……
 
說什麼最多是填不平的缺憾!

即使以雙倍恒河沙的彩石。

挨著我坐下來,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要把眉頭皺得那樣苦

最怕看你以袖掩面,背人幽幽低泣

在燈影與蕉影搖曳的窗前
 
關著的夜──

這是人世的冷眼

永遠投射不到的所在!

再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個淒絕美絕的笑吧

當雞未鳴犬未吠時。
 
看你底背影在白楊聲中

在荒煙蔓草間冉冉隱沒──

不要回顧!自然明天我會去跪求那老道

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與我。
 
附註:原題「連瑣」,女鬼名。見聊齋誌異。
 
絕響
美德啊,你不過是一個名詞罷了。
──莎士比亞。
想著這是見你最後的一剎那

與十字為一

在不知是怨是憐是怒

狂亂的逼視下

我底心遂涔涔復涔涔了。
 
我是為領略尖而冷的釘錘底咆哮來的!

倘若我有三萬六千個毛孔,神啊

請賜與我以等量的鐵釘

讓我用血與沉默證實

愛與罪底價值;以及

把射出的箭射回

是怎樣一種痛切。
 
向渴處焦處下處奔流

向冷處暗處濕處投射

我是水,我是月日

藏你底髮於我底髮裏吧

(盲目的自囚的人啊)

讓我咀嚼那濃黑,那甘美的苦澀。
 
說火是為雪而冷的

那無近遠的草色是為誰而冷的?

宇宙至小,而空白甚大

何處是家?何處非家?
 
化我底呼吸為你底路

倘若你是執拗而又溫柔

你定能記取當你來時

你踐踏過的每一粒塵土;

季節頂著季節纍纍然來

又纍纍然去了!

你在那裏?你,眼中之眼

一切鑰匙的鑰匙……
 
在見與不見之間距離多少?

隔著一片淚光,看你在雲裏雲外走著

一陣冷冷如藍鐘花的香雨悄然落下來
 
圓鏡
以淚水洗過的眼的清明

鑄成一面圓鏡──

看風自夏日絢爛的背後走出來

向秋,透一些消息,

向冬,透一些消息。 
何所為而去?何所為而來?

這世界,以千面環抱我

像低回於天外的千色雲影

影來,影在;

影去,影空。
 
頓覺所有的星是眼。所有的

大如蚊虻,細如月日

長宙與長宇都在我視下了

當雲湧風起時

誰在我底靜默的深處湛然獨笑。
 
而拂拭與磨洗是苦拙的!

自雷電中醒來

還向雷電眼底幽幽入睡。而且

睡時一如醒時;

碎時一如圓時。
 
那時將有一片杜鵑燃起自你眸中

那時宿草已五十度無聊地青而復枯

枯而復青。那時我將尋訪你

斷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紅白掩映的淚香裏

以熟悉的觸撫將隔世訴說…… 
多想化身為地下你枕著的那片黑!

當雷轟電掣,夜寒逼人

在無天可呼的遠方

影單魂孤的你,我總縈念

誰是肝膽?除了秋草

又誰識你心頭沉沉欲碧的死血?
 
早知相遇底另一必然是相離

在月已暈而風未起時

便應勒令江流迴首向西

便應將嘔在紫帕上的

那些愚癡付火。自灰燼走出

看身外身內,煙飛煙滅。
 
已離弦的毒怨射去不射回

幾時纔得逍遙如九天的鴻鵠?

總在夢裏夢見天墜

夢見千指與千目網罟般落下來

而泥濘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著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
 
一切無可奈何中最無可奈何的!

像一道冷輝,常欲越獄

自折劍後嗚咽的空匣;

當奮飛在鵬背上死

憂喜便以瞬息萬變的貓眼,在南極之南

為我打開一面窗子。
 
曾經漂洗過歲月無數的夜空底臉

我底臉。藍淚垂垂照著

回答在你風圓的海心激響著

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

千山外,一輪斜月孤明

誰是相識而猶未誕生的那再來的人呢?
 
落櫻後.遊陽明山
依然空翠迎人!

小隱潭懸瀑飛雪

問去年今日,還記否?

花光爛漫,石亭下

人面與千樹爭色 
不許論詩,不許談禪

更不敢說愁說病,道德仁義

怕山靈笑人。這草色

只容裙影與蝶影翻

在回顧已失的風裏。
 
風裏有栴檀焚燒後的香味

香味在落日灰燼的臉上走著

在山山與樹樹間──

同來明年何人?此橋此澗此石可仍識我

當我振衣持缽,削瘦而蕭颯。
 
直到高寒最處猶不肯結冰的一滴水

想大海此時:風入千帆,鯨吹白浪

誰底掌中握著誰底眼?

誰底眼裏宿著誰底淚?

多樣的出發,一般的參差!
 
若楊枝能點微塵為解熱的甘露

若眉髮如霜餘的枯葉

蕭蕭散落歸根。霓虹在下

松濤在上。紮一對草翅膀

我欲凌空飛去。
 
神使鬼差。縱身有百口口有百舌

也難為逝者訴說──

櫻花誤我?我誤櫻花?

當心愈近而路愈長愈黑,這苦結

除卻虛空粉碎更無人解得!
 
天問
天把冷藍冷藍的臉貼在你鼻尖上

天說:又一顆流星落了

它將落向死海苦空的那一邊? 
有一種河最容易氾濫,有一種河

天說:最愛以翻覆為手

迫使傲岸的夜空倒垂

而將一些投影攫入

蝙蝠一般善忘的漩渦中。
 
一些花底碎瓣自河床浮起

又沉下。沒有誰知道

甚至天也不知道。在春夏之交

當盲目的潮汐將星光潑滅

它底唇吻是血造的。
 
多少死纏綿的哀怨滴自劍蘭

滴自鬱金香柔柔的顫慄

而將你底背影照亮?

海若有情,你曾否聽見子夜的吞聲?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獄愁慘
 
何去何從?當斷魂如敗葉隨風

而上,而下,而顛連淪落

在奈何橋畔。自轉眼已灰的三十三天

伊人何處?茫茫下可有一朵黑花

將你,和你底哭泣承接?
 
天把冷藍冷藍的臉貼在你臉上

天說:又一株蘆葦折了

它將折向恆河悲憫的那一邊?
 
燃燈人
走在我底髮上。燃燈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圓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悅激躍且靜默我

面對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我窺見背上的天正濺著眼淚 
曾為半偈而日食一麥一麻

曾為全偈而將肝腦棄捨

在苦行林中。任鳥雀在我髮間營巢

任枯葉打肩,霜風洗耳

滅盡還甦時,坐邊撲滿沉沉的劫灰
 
隱約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過我底渴待。燃燈人,當你手摩我頂

靜似奔雷,一隻蝴蝶正為我

預言著一個石頭也會開花的世紀
 
當石頭開花時,燃燈人

我將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無所有

除了這泥香與乳香混凝的夜

這長髮。叩答你底弘慈

曾經我是靦腆的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
 
附註:
因果經云:「爾時善慧童子見地濁濕,即脫鹿皮衣,散髮匍匐,待彿行過。」
又:
「過去帝釋化為羅剎,為釋迦說半偈曰:『諸行無常,是生滅法。』釋迦請為說全偈。渠言:『我以人為食,爾能以身食我,當為汝說。』釋迦許之。渠乃復言:『生滅滅己,寂滅為樂。』釋迦聞竟,即攀高樹,自投於地。」
 
孤峰頂上
恍如自流變中蟬蛻而進入永恆

那種孤危與悚慄的欣喜!

彿有隻伸自地下的天手

將你高高舉起以寶蓮千葉

盈耳是冷冷襲人的天籟。 
擲八萬四干恆河沙劫於一彈指!

靜寂啊,血脈裏奔流著你

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

將你底渾沌點醒──眼花耳熱

你底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
 
向水上吟誦你底名字

向風裏描摹你底蹤跡;

貝殼是耳,織草是眉髮

你底呼吸是浩瀚的江流

震搖今古,吞吐日夜。
 
每一條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盡頭。只要你足尖輕輕一點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處

醍醐般湧發。且無須掬飲

你顏已酡,心已洞開。
 
而在春雨與翡翠樓外

青山正以白髮數說死亡;

數說含淚的金檀木花

和拈花人,以及蝴蝶

自新埋的棺蓋下冉冉飛起的。
 
踏破二十四橋的月色

頓悟鐵鞋是最盲目的蠢物!

而所有的夜都鹹

所有路邊的李都苦

不敢回顧:觸目是斑斑剌心的蒺藜。
 
恰似在驢背上追逐驢子

你日夜追逐著自己底影子,

直到眉上的虹采於一瞬間

寸寸斷落成灰,你纔驚見

有一顆頂珠藏在你髮裏。
 
從此昨日的街衢:昨夜的星斗

那喧囂,那難忘的清寂

都忽然發現自己似的

發現了你。像你與你異地重逢

在夢中,劫後的三生。
 
烈風雷雨魑魅魍魎之夜

合歡花與含羞草喁喁私語之夜

是誰以猙獰而溫柔的矛盾磨折你?

雖然你的坐姿比徹悟還冷

比覆載你的虛空還厚而大且高……
 
沒有驚怖,也沒有顛倒

一番花謝又是一番花開。

想六十年後你自孤峰頂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裏有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