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 書淮陰侯列傳後
太史公於漢興諸將,皆列數其成功,而不及其方略,以區區者,不足言也。惟於信,詳哉其言之。蓋信之戰,劉、項之興亡係焉,且其兵謀足為後世法也。然 自井陘而外,陽夏、濰水之跡蓋略矣。其擊楚破代,亦約舉其成功。至定三秦,則以一言蔽之,而其事反散見於他傳。蓋漢、楚之爭,惟定三秦為易,雖信之部署, 亦不足言也。左氏紀韓之戰,方及卜徒父之占,而承以「三敗及韓。」乍觀之,辭意似不相承,然使戰韓之前,具列兩國之將佐,三敗之時地,則重膇滯壅,其體尚 能自舉乎?此紀事之文,所以《左》《史》稱最也。其詳載武涉、蒯通之言,則微文以誌痛也。方信據全齊,軍鋒震楚、漢,不忍鄉利倍義,乃謀畔於天下既集之後乎?其始被誣,以「行縣,陳兵出入」耳。終 則見紿被縛,斬於宮禁,未聞讞獄而明徵其辭,所據乃告變之誣耳。其與陳豨辟人挈手之語,孰聞之乎?列侯就第,無符璽節篆,而欲「與家臣夜詐詔,發諸官徒 奴」,孰聽之乎?信之過,獨在請假王與約分地而後會兵垓下。然秦失其鹿,欲逐而得之者多矣。蒯通教信以反,罪尚可釋,況定齊而求自王,滅楚而利得地,乃不 可末減乎?故以通之語終焉。
方苞 原過
君子之過,值人事之變而無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觀理而不審者,十之三。眾人之過,無心而蹈之者十之三;自知而不能勝其欲者,十之七。故君子之過,誠所謂過也,蓋仁義之過中者爾。眾人之過,非所謂過也,其惡之小者爾。上乎君子而為聖人者,其得過也,必以人事之變,觀理而不審者則鮮矣。下乎眾人而為小人者,皆不勝其欲而動於惡,其無心而蹈之者亦鮮矣。眾人之於大 惡,常畏而不敢為,而小者則不勝其欲而姑自恕焉。聖賢視過之小,猶眾人視惡之大也,故凜然而不敢犯;小人視惡之大,猶眾人視過之小也,故悍然而不能顧。服 物之初禦也,常恐其汙且毀也。既汙且毀,則不複惜之矣。苟以細過自恕而輕蹈之,則不至於大惡不止。故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孔子以為非孝。微矣哉!亦 危矣哉!
方苞 轅馬說
余行塞上,乘任載之車,見馬之負轅者而感焉。古之車,獨辀加衡而服兩馬;今則一馬夾轅而駕,領局於枙,背承乎韅,靳前而靽後。其登阤也,氣盡喘汗,而後能引其輪之卻也。其下阤也,股蹙蹄攢,而後能抗其轅之伏也。鞭策以勸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顛, 折筋絕骨,無所避之,而眾馬之前導而旁驅者不與焉。其渴飲於溪,脫駕而就槽櫪,則常在眾馬之後。噫!馬之任,孰有艱於此者乎? 然其德與力,非試之轅下不可辨。其或所服之不稱,則雖善御者不能調也。駑蹇者力不能勝,狡憤者易懼而變,有行坦途驚蹶而僨其車者矣。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濘旋淖陷,常自頓於轅中,而眾馬皆為所掣。嗚呼!將車者,其慎哉!方苞 孫徵君年譜序
容城孫徵君既歿三十有七年,其曾孫用楨以舊所編《年譜》屬餘刪定,既卒事而為之序曰:自古豪傑才人以至義俠忠烈之士不得其死者眾矣,而傳經守道之儒無是也,極其患至於擯斥流放胥靡而止耳。其或會天道人事之窮而至於授命,則必時義宜 然,而與俠烈者異焉。世皆謂儒者察於安危,謹於去就,故藏身也固,近矣而未盡也。蓋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三才萬物之理全而賦之,乃昏焉不知其所以生而自 殽於物者,天下皆是也。《記》曰:「人者,天地之心。」惟聖賢足以當之。降此則謹守而不失,惟儒者殆庶幾耳。彼自有生以至於死,屋漏之中,終食之頃,懍懍 然惟恐失其所受之理而無以為人。其操心之危,用力之艱,較之奮死於卒然者有十百矣。此天地所寄以為心,而藉之紀綱乎人道者也。豈忍自戕賊哉?孔子於道,常歉然若不足,而死生之際,則援天以自信,蓋示學者以行身之方,而使知其極也。
先生生明季,知天下將亡,而不可強以仕,此固其所以為明且哲也。然楊、左諸賢之難,若火燎原,而出身以當其鋒。及涉亂離,屢聚義勇,以保鄉裏。既 老,屏跡耕桑,猶以宵人幾構禍殃。跡其生平,阽於危死者數矣!在先生自計,固將坦然授命而不疑,而卒之身名泰然,蓋若有陰相者。今譜厥始終,其行事或近於 俠烈,而治身與心則粹乎一準於先儒。學者考其立身之本末,而因以究觀天人之際,可以知命而不惑矣。
方苞 孫徵君縳
孫奇逢字啟泰,號鍾元,北直容城人也。少倜儻好奇節,而內行篤修,負經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強以仕。年十七,舉萬曆二十八年順天鄉試。先是高攀龍、顧憲成講學東林,海內士大夫立名義者多附焉。及天啟初,逆奄魏忠賢得政,叨穢者爭出其門,而目東林諸君子為黨。由是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繆昌期次第死廠獄,禍及親黨。而奇逢獨與定興鹿正、張果中傾身為之,諸公卒賴以歸骨,世所傳范陽三烈士也。
方是時,孫承宗以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經略薊、遼,奇逢之友歸安茅元儀及鹿正之子善繼皆在幕府。奇逢密上書承宗,承宗以軍事疏請入見。忠賢大懼,繞禦床而泣。以嚴旨遏承宗於中途,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義。台垣及巡撫交薦,屢征不起。承宗欲疏請以職方起贊軍事,使元儀先之,奇逢亦不應也。
其後畿內盜賊數駭,容城危困,乃攜家入易州五公山。門生親故從而相保者數百家。奇逢為教條,部署守禦,而弦歌不輟。入國朝,以國子祭酒徵,有司敦趣,卒固辭。移居新安, 既而渡河,止蘇門、百泉。水部郎馬光裕奉以夏峰田廬,遂率子弟躬耕。四方來學願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與鹿善繼講學,以象山、陽明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說。其治身務自刻砥,執親之喪,率兄弟廬墓側凡六年。人無賢愚,苟問學,必開以性之所近,使自力於庸行。其與人無町畦,雖武夫悍卒、工商隸圉、野夫牧豎,必以誠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無忌嫉者。方楊、左在難,眾皆為奇逢危,而忠賢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質行,無不陰為之地者。
鼎革後,諸公必欲強起奇逢。平涼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樂處隱就閑,何故必令與吾儕一轍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河南北學者歲時奉祀百泉書院,而容城與劉因、楊繼盛同祀,保定與孫文正承宗、鹿忠節善繼並祀學宮。天下無知與不知,皆稱曰夏峰先 生。
贊曰:先兄百川聞之夏峰之學者,徵君嘗語人曰:「吾始自分與楊、左諸賢同命,及涉亂離,可以犯死者數矣。而終無恙,是以學貴知命而不惑也。」徵君論學之書甚具,其質行學者譜焉,茲故不論,而獨著其犖犖大者。方高陽孫少師以軍事相屬,先生力辭不就,眾皆惜之。而少師再用再黜,訖無成功。《易》所謂「介 於石,不終日」者,其殆庶幾邪!
方苞 左忠毅公軼事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 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窺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屨,背 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 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 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擲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 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 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
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
方苞 高陽孫文正逸事
杜先生岕嚐言,歸安茅止生習於高陽孫少師,道公天啟二年,以大學士經略薊、遼,置酒別親賓,會者百人。有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為國 慶,而今重有憂。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備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雖毀身家,責難逭,況儉觳乎?吾見客食皆鑿,而公獨飯粗,飾小名以鎮物,非所以負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謝曰:「先生誨我甚當,然非敢以為名也。好衣甘食,吾為秀才時固不厭。自成進士,釋褐而歸,念此身已不為己有,而朝廷多故,邊關日駭,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饑勞不能以身率眾。自是不敢適口體。強自勖厲,以至於今,十有九年矣。」嗚呼!公之氣折逆奄,明周萬事,合智謀忠勇之士以盡其材,用危困瘡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賢中猶有倫比。至於誠能動物,所糾所斥,退無怨言,叛將遠人咸喻其志,而革心無貳,則自漢諸葛武侯而後,規模氣象惟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憂民體國之實心,自然而愾乎天下者,非躬豪傑之才而概乎有聞於聖人之道,孰能與於此?然惟二三執政與中樞邊境事同一體之人,實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魚。」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魚之可格,可不懼哉!
方苞 記吳紹先求二弟事
吳紹先,山西平陽府稷山縣人。少讀書,略解文義。十三喪父,十六喪母。有二弟,季年十一,與從兄偶出,遂絕蹤;又數年,仲以博塞失負逃;紹先負販以迹之,南出襄洛,西歷劍州,東至黑龍江,積十有六年,卒同時而得之。其求仲也,出塞抵寧古塔豪家,以情請,豪隘之,乃冒公人入軍府訟;軍吏庇豪,欲威懾紹先,以應對失儀,捶其面;血淋漓,紹先辭愈強直,卒白大帥,持其弟以歸。時仲冬冱寒,夜經大臥磯,行者皆墮指,紹先與弟相推挽,顧而曰:「此中人未有如我樂者也。」比入塞,爪甲脫爛無存者。至京師,待季偕行;知其事者,爭傳說公卿賢士間,多就而禮貌之。紹先赧然,若無以容;衣敝履穿,或贈遺,終不受。有與同寓者,聞其哭失聲,就視之,則讀魯論父母之年章也。
嗚呼!人知有父母,則愛其同生;賢人君子知尊祖,則能敬宗而收族矣。聖人知崇如天,故能帥天地之性,視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若恩薄於同生 ,則是不知有父母,人之道不宜有是也。而俗之偷昧此義者,蓋累累焉,故紹先所為甚庸無奇,而名稱以動於時。茲錄而傳之‧亦將使昧者自循省也。
方苞 與王崐繩書
苞頓首:自齋中交手,未得再見。接手書,義篤而辭質,雖古之爲交者,豈有過哉!苞從事朋遊間近十年,心事臭味相同,知其深處,有如吾兄者乎?
出都門,運舟南浮,去離風沙塵埃之苦,耳目開滌;又違膝下色養久,得歸省視,頗忘其身之賤貧。獨念二三友朋乖隔異地,會合不可以期,夢中時時見兄與褐夫輩抵掌今古,酣嬉笑呼,覺而怛然增離索之恨。
苞以十月下旬至家,留八日,便飢驅宣、歙間。入涇河,路見左右高峰刺天,水清泠見底,崖巖參差萬疊,風雲往還,古木、奇藤、修篁鬱盤有生氣,聚落居人,貌甚閑暇,因念古者莊周、陶潛之徒,逍遙縱脫,巖居而川觀,無一事繫其心,天地日月山川之精,浸灌胸臆以鬱其奇,故其文章皆肖以出。使僕于此間得一畝之宮、數頃之田,耕且養,窮經而著書,胸中豁然,不爲外物侵亂,其所成就,未必遂後于古人;乃終歲僕僕向人索衣食,或山行水宿,顛頓怵迫,或胥易技繫,束縛於塵事,不能一日寬閑其身心。君子固窮,不畏其身辛苦憔悴,誠恐神智滑昏,學殖荒落,抱無窮之志而卒事不成也。
苞之生二十六年矣,使蹉跎昏忽常如既往,則由此而四十、五十,豈有難哉!無所得于身,無所得于後,是將與衆人同其蔑蔑也。每念茲事,如沈疴之坿其身,中夜起立,繞屋徬 徨。僕夫童奴怪詫不知所謂,苞之心事誰可告語哉?吾兄其安以爲苞策哉?
吾兄得舉。士友間鮮不相慶,而苞竊有懼焉。退之云:「衆人之進,未始不爲退。」願時自覺也。
苞邇者欲窮治諸經,破舊說之藩籬,而求其所以云之意。雖冒風雪,入逆旅,不敢一刻自廢。
日月迅邁,惟各勖勵,以慰索居。
苞頓首。
方苞 送王箬林南歸序
余與箬林交益篤,在辛卯、壬辰間。前此箬林家金壇,餘居江寧,率曆歲始得一會合。至是,余以《南山集》牽連係刑部獄,而箬林赴公車,間一二日必入視余。每朝餐罷,負手步階除,則箬林推戶而入矣。至則解衣盤礡,諮經諏史,旁若無人。同繫者或厭苦,諷余曰:「君縱忘此地為圜土,身負死刑,奈旁觀者姍笑何?」然箬林至,則不能遽歸,余亦不能畏訾謷而閉所欲言也。
余出獄,編旗籍,寓居海淀。箬林官翰林。每以事入城,則館其家。海淀距城往返近六十里,而使問朝夕通,事無細大必以關,憂喜相聞,每閱月逾時,檢箬林手書必寸餘。戊戌春,忽告余歸有日矣。余乍聞,心忡惕,若暝行駐乎虛空之徑,四望而無所歸也。箬林曰:「子毋然!吾非不知吾歸,子無所向,而今不能復顧子。且子為吾計,亦豈宜阻吾行哉?」
箬林之歸也,秋以為期,而余仲夏出塞門,數附書問息耗而未得也。今茲其果歸乎?吾知箬林抵舊鄉,春秋佳日與親懿遊好徜徉山水間,酣嬉自適,忽念平生故人,有衰疾遠隔幽、燕者,必為北鄉惆然而不樂也。
方苞 送左未生南歸序
左君未生,與餘未相見,而其精神志趣、形貌辭氣,早熟悉於劉北固、古塘及宋潛虛;既定交,潛虛、北固各分散。予在京師及歸故鄉,惟與未生遊處為久長。北固客死江夏。予每戒潛虛當棄聲利,與未生歸老浮山,而潛虛不能用,予甚恨之。辛卯之秋,未生自燕南附漕船東下,至淮陰始知《南山集》禍作,而予已北發。居常自懟曰:「亡者則已矣!其存者遂相望而永隔乎?」己亥四月,予將赴塞 上,而未生至自桐。沈陽范恆庵高其義,為言於駙馬孫公,俾偕行以就予。既至上營,八日而孫死,祁君學圃館焉。每薄暮公事畢,輒與未生執手谿梁間。因念此地出塞門二百裏,自今上北巡建行宮,始二十年前,此蓋人跡所罕至也。予生長東南,及暮齒而每歲至此涉三時,其山川物色,久與吾精神相憑依,異矣!而未生復與予數晨夕於此,尤異矣!蓋天假之緣,使予與未生為數月之聚;而孫之死,又所以警未生而速其歸也。
夫古未有生而不死者,亦未有聚而不散者。然常觀子美之詩及退之、永叔之文,一時所與遊好,其人之精神、志趣、形貌、辭氣若近在耳目間。是其人未嘗亡,而其交亦未嘗散也。予衰病多事,不可自敦率;未生歸,與古塘各修行著書,以自見於後世,則予所以死而不亡者有賴矣,又何必以別離為戚戚哉!
方苞 獄中雜記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獄, 見死而由竇出者日四三人。 有洪洞令杜君者, 作而言曰:「 此疫作也。 今天時順正,死者尚希, 往歲多至日數十人。」余叩所以, 杜君曰:「是疾易傳染,遘者雖戚屬, 不敢同臥起。而獄中為老監者四, 監五室, 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 屋極有窗以達氣。 旁四室則無之,而繫囚常二百餘。每薄暮下管鍵, 屎溺皆閉其中,與飲食之氣相薄。又隆冬, 貧者席地而臥,春氣動,鮮不疫矣。獄中成法,質明啟鑰, 方夜中,生人與死者並踵頂而臥,無可旋避, 此所以染者眾也。又可怪者,大盜積賊,殺人重囚, 氣傑旺,染此者十不一二, 或隨有瘳, 其駢死, 皆輕繫及牽連佐證法所不及者。」余曰:「京師有京兆獄, 有五城禦史司坊,何故刑部繫囚之多至此?」杜君曰: 「邇年獄訟,情稍重,京兆、 五城即不敢專決,又九門提督)所訪緝糾詰, 皆歸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書吏、 獄官、禁卒,皆利繫者之多,少有連, 必多方鉤致。苟入獄, 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 置老監,俾困苦不可忍。 然後導以取保,出居於外, 量其家之所有以為劑, 而官與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資取保, 其次求脫械居監外板屋,費亦數十金。唯極貧無依,則械繫不稍寬,為標準以警其餘。 或同繫,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輕者、無罪者罹其毒。積憂憤, 寢食違節,及病, 又無醫藥,故往往至死。」
余伏見聖上好生之德, 同於往聖,每質獄辭,必於死中求其生,而無辜者乃至此。 倘仁人君子為上昌言:「除死刑及發塞外重犯, 其輕繫及牽連未結正者, 別置一所以羈之,手足毋械。」 所全活可數計哉!或曰:「獄舊有室五,名曰現監,訟而未結正者居之。 倘舉舊典,可小補也。」杜君曰:「 上推恩,凡職官居板屋。 今貧者轉繫老監,而大盜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細詰哉!不若別置一所,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繫朱翁、余生, 及在獄同官僧某, 遘疫死,皆不應重罰。 又某氏以不孝訟其子,左右鄰械繫入老監, 號呼達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訊之, 眾言同,於是乎書。
凡死刑獄上, 行刑者先俟於門外,使其黨入索財物,名曰「斯羅」。富者就其戚屬,貧則面語之。 其極刑,曰:「 順我,即先刺心;否則四肢解盡,心猶不死。」其絞縊, 曰:「順我,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縊加別械, 然後得死。」唯大辟無可要, 然猶質其首。 用此,富者賂數十百金,貧亦罄衣裝;絕無有者,則治之如所言。主縛者亦然,不如所欲,縛時即先折筋骨。每歲大決,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縛至西市待命。 其傷於縛者,即幸留,病數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嘗就老胥而問焉:「彼于刑者、 縛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 果無有,終亦稍寬之,非仁術乎?」曰:「是立法以警其餘,且懲後也;不如此則人有幸心。」 主梏撲者亦然。 余同逮以木訊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傷, 病間月; 一人倍之,傷膚,兼旬癒;一人六倍, 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無不均, 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為差?」曰:「無差,誰為多與者?」孟子曰: 「術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偽章, 文書下行直省, 多潛易之, 增減要語,奉行者莫辨也。其上聞及移關諸部, 猶未敢然。 功令:大盜未殺人,及他犯同謀多人者, 止主謀一二人立決;餘經秋審,皆減等發配。獄詞上,中有立決者,行刑人先俟於門外,命下,遂縛以出, 不羈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倉, 法應立決,獄具矣,胥某謂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術,曰:「是無難, 別具本章, 獄詞無易, 但取案末獨身無親戚者二人易汝名, 俟封奏時潛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 而不能欺主讞者, 倘復請之,吾輩無生理矣。」 胥某笑曰:「復請之,吾輩無生理,而主讞者亦各罷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 則吾輩終無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決。主者口呿舌撟,終不敢詰。余在獄,猶見某姓,獄中人群指曰:「 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眾皆以為冥謫云。
凡殺人,獄詞無謀、故者, 經秋審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殺人, 復以矜疑減等, 隨遇赦,將出,日與其徒置酒酣歌達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詳述之,意色揚揚, 若自矜詡。噫! 渫惡吏忍於鬻獄,無責也;而道之不明, 良吏亦多以脫人於死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於獄,與胥卒表裏, 頗有奇羨。 山陰李姓以殺人繫獄,每歲致數百金。康熙四十八年, 以赦出,居數月, 漠然無所事。 其鄉人有殺人者,因代承之。 蓋以律非故殺,必久繫,終無死法也。五十一年, 復援赦減等謫戍,歎曰:「吾不得復入此矣!」故例:謫戍者移順天府羈候。 時方冬停遣,李具狀求在獄候春發遣, 至再三,不得所請,悵然而出。
方苞 遊雁蕩記
癸亥仲秋,望前一日入雁山,越二日而反。古蹟多榛蕪,不可登探,而山容壁色,則前此目見者所未有也。鮑甥孔巡曰:“盍記之?”余 曰:“茲山不可記也。永、柳諸山,乃荒陬中一邱一壑,子厚謫居,幽尋以送日月,故曲盡其形容。若茲山,則浙東西山海所蟠結,幽奇險峭,殊形詭 狀者,實大且多,欲雕繪而求其肖似,則山容壁色乃號爲名山者之所同,無以別其爲茲山之岩壑也。”而余之獨得于茲山者,則有二焉。前此所見,如皖桐之浮山、金陵之攝山、臨安之飛來峰,其崖洞非不秀美也,而愚僧多鑿爲仙佛之貌相,俗士自鐫名字及其詩辭,如瘡痏蹷然而入人目。而茲山獨完其太古之容色以至于今,蓋壁立千仞,不可攀援,又所處僻遠,富貴有力者無因而至,即至亦不能久留,構架鸠工以自標揭,所以終不辱于愚僧俗士之剝鑿也。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遊者欣然而樂,而茲山岩深壁削,仰而觀俯而視者,嚴恭靜正之心,不覺其自動,蓋至此則萬感絕,百慮冥,而吾之本心乃與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察于此二者,則修士守身涉世之學,聖賢成己成物之道,俱可得而見矣。
方苞 杜蒼略先生墓誌銘
先生姓杜氏,諱岕,字蒼略,號些山,湖廣黃岡人。明季為諸生,與兄濬避亂居金陵,即世所稱茶村先生也。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先生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於眾人,未嚐接語言,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一同於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妻,遂不複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嚐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有子教授裏巷間。窶艱,每日中不得食,男女啼號。客至無水漿,意色間無 幾微不自適者。間過戚友,坐有盛衣冠者,即默默去之。行於途嚐避人,不中道與人語,雖兒童廝輿惟恐有傷也。
初予大父與先生善,先君子嗣從遊,苞與兄百川亦獲侍焉。先生中歲道仆,遂跛。而好遊,非雨雪常獨行,徘徊墟莽間。先君子暨苞兄弟暇則追隨,尋花蒔, 玩景光,藉草而坐,相視而嘻,衝然若有以自得,而忘身世之有係牽也。辛未、壬申間,苞兄弟客遊燕、齊,先生悄然不怡。每語先君子曰:「吾思二子,亦為君惜 之。」
先生生於明萬曆丁巳四月初九日,卒於康熙癸酉七月十九日,年七十有七。後茶村先生凡七年,而得年同。所著《些山集》藏於家。其子掞以某年月日卜葬某鄉某原來征辭。銘曰:
蔽其光,中不息也。虛而委蛇,與時適也。古之人與!此其的也。
方苞 陈馭虛墓誌銘
君諱典,字馭虛,京師人。性豪宕,喜聲色狗馬,為富貴容,而不樂仕宦。少好方術,無所不通,而獨以治疫為名。疫者聞君來視,自慶不死。京師每歲大疫,自春之暮,至於秋不已。康熙辛未,余游京師,僕某遘疫,君命市冰,以大罌貯之,使縱飲,须臾盡;及夕,和藥下之,汗雨注,遂愈。余問之,君曰:“是非醫者所知也。此地人畜駢闐,食腥羶,家無溷匽,污渫彌溝衢,而城河久堙,無廣川大壑以流其惡,方春时, 地氣僨盈上達,淫雨汎溢,炎陽蒸之,中人膈臆,困惾忿蓄,而为厲疫。冰氣厲而下渗,非此不足以殺其惡。故古者藏冰,用於賓、食、喪、祭,而老疾亦受之,民無厲疾。吾師其遺意也。”
余嘗造君,見諸勢家敦迫之使麇至。使者稽首階下,君伏几呻吟,固却之。退而嘻曰:“若生有害於人,死有益於人,吾何視為?”君與贵人交,必狎侮,出嫚語相訾謷,諸公意不堪,然獨良其方,無可如何。余得交於君,因大理高公。公親疾,召君,不時至;獨余召之,夕聞未嘗至以朝也。
君家日饒益,每出,從騎十餘,飲酒歌舞,旬月費千金。或勸君謀仕,君曰:“吾日活數十百人,若以官廢医,是吾日殺數十百人也。”諸勢家積怨日久,謀曰:“陳君縱逸,當以官為維婁,可時呼而至也。”因使太醫院檄取為醫士。君遂稱疾篤,飲酒近女,數月竟死。
君之杜門不出也,余将東歸,走别君。君曰:“吾踰歲當死,不復見公矣。公知吾謹事公意否?吾非醫者,惟公能傳之,幸為我德。”乙亥,余復至京師,君柩果肂,遺命必得余文以葬。余應之,而未暇以為。又踰年,客淮南,始為文以歸其孤。
君生于順治某年某月某日,卒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妻某氏,子某。銘曰:“義從古,迹戾世,隱于方,尚其志。一憤以死避權勢,胡君之心與人異?
方苞 萬季野墓表
季野姓萬氏,諱斯同,浙江四明人也,其本師曰念台劉公。公既歿,有弟子曰黃宗羲黎洲,浙人聞公之風而興起者多師事之,而季野與兄充宗最知名。季野少 異敏,自束發未嚐為時文。故其學博通,而尤熟於有明一代之事。年近六十,諸公以修明史,延致京師。士之遊學京師者,爭相從問古儀法。月再三會,錄所聞共講 肄。惟余不與,而季野獨降齒德而與予交。每曰:「子於古文信有得矣。然願子勿溺也!唐、宋號為文家者八人,其於道粗有明者,韓愈氏而止耳。其餘則資學者以 愛玩而已,於世非果有益也。」余輟古文之學而求經義自此始。
丙子秋,余將南歸。要信宿其寓齋,曰:「吾老矣。子東西促促,吾身後之事豫以屬子,是吾之私也。抑猶有大者:史之難為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傳不 顯。李翱、曾鞏所譏魏、晉以後賢奸事跡並暗昧而不明,由無遷、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則事之信尤難。蓋俗之偷久矣。好惡因心,而毀譽隨之。一室之事,言者三 人,而其傳各異矣。況數百年之久乎?故言語可曲附而成,事跡可鑿空而構。其傳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聞而書之者未必有裁別之識也。非論其世、知其人 而具見其表裏,則吾以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吾少館於某氏,其家有《列朝實錄》,吾默識暗誦,未敢有一言一事之遺也。長遊四方,就故家長老求遺書考問往 事,旁及郡誌、邑乘、雜家誌傳之文,靡不網羅參伍,而要以《實錄》為指歸。蓋實錄者,直載其事與言而無可增飾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以察之, 則其人之本末可八九得矣。然言之發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則非他書不能具也。凡《實錄》之難詳者,吾以他書證之。他書之誣且濫者,吾 以所得於《實錄》者裁之。雖不敢具謂可信,而是非之枉於人者蓋鮮矣。昔人於《宋史》已病其繁蕪,而吾所述將倍焉。非不知簡之為貴也,吾恐後之人務博而不知 所裁。故先為之極,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損,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與言之真而不可益也。子誠欲以古文為事,則願一意於斯。就吾所述,約以義法,而經緯其文。他日 書成,記其後曰:『此四明萬氏所草創也。』則吾死不恨矣!」因指四壁架上書曰:「是吾四十年所收集也。逾歲吾書成,當並歸於子矣。」又曰:「昔遷、固才既 傑出,又承父學,故事信而言文。其後專家之書,才雖不逮,猶未至如官修者之雜亂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匽湢焉,繼而知其蓄產禮俗焉。久之,其男女 少長性質剛柔輕重賢愚無不習察,然後可製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倉卒而成於眾人,不暇擇其材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耳。吾欲子之為此,非徒 自惜其心力,吾恐眾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亂賢奸之跡暗昧而不明。子若不能,則他日為吾更擇能者而授之。」季野自誌學,即以明史自任。其至京師,蓋以群書有 不能自致者,必資有力者以成之,欲竟其事然後歸。及餘歸,逾年而季野竟客死。無子弟在側,其史稿及群書遂不知所歸。余邅轗軻,於所屬史事之大者既未獲從事,而傳誌之文亦久而未就。戊戌夏六月臥疾塞上。追思前言,始表而誌之,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
季野行清而氣和。與人交,久而益可愛敬。其歿也,家人未嚐訃餘。余每欲赴其家吊問而未得也。故於平生行跡莫由敘列,而獨著其所闡明於史法者。季野所撰本紀、列傳凡四百六十卷,惟諸誌未就。其書具存華亭王氏,淮陰劉永禎錄之過半而未全。後有作者可取正焉。
方苞 宣左人哀辭
左人與予生同郡,長而客遊同方,往還離合,逾二十年, 而為汎交。己丑、庚寅間, 予頻至淮上;左人授徒邗江,道邗數與語, 始異之。 其家在龍山,吾邑山水奇勝處。每語予居此之樂, 而自恨近六十,猶栖栖於四方。予久寓金陵,亦倦遊思還故里,遂以辛卯正月至其家。左山右湖, 皋壤如沐, 留連信宿,相期匝歲定居於此。而是冬十月,以《南山集》牽連被逮。時左人適在金陵, 急予難,與二三骨肉兄弟之友相後先。在諸君子不為異, 而予固未敢以望於左人也。 壬辰夏,予繫刑部,左人忽入視。問何以來,則他無所為。將歸,謂予曰:「 吾附人舟車不自由。以天之道,子無恙,尋當歸, 吾終待子龍山之陽矣。」及予邀寬法出獄, 隸漢軍, 欲附書報左人,而鄉人來言左人死矣。時康熙五十二年也。
龍山地偏而俗淳,居者多壽耇。左人父及伯叔皆八九十,左人貌魁然,其神凝然, 人皆曰當得大年,雖左人亦自謂然, 而竟止於此。予與左人相識幾三十年,而不相知;相知逾年,而予及於難;又逾年, 而左人死。雖欲與之異地相望,而久困窮,亦不可得,此恨有終極耶?辭曰:
「嗟子精爽之炯然兮, 今已陰為野土。閉兩心之所期兮, 永相望於終古。川原信美而可樂兮,生如避而死歸。 解人世之糾纏兮,得甘寢其何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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