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

蘇軾


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是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知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蓋其為物,清遠閒放,超然於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閒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則亡其國。而山林遯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乎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于物之內,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複,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凌虛臺記
國於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於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凌虛之所為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屨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纍纍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臺,高出於屋之危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怳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復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臺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臺歟?夫臺猶不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既已言於公,退而為之記

蓋公堂記
始吾居鄉,有病寒而者,問諸醫,醫以為蠱,不治且殺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飲以蠱藥,攻伐其腎腸,燒灼其體膚,禁切其飲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內熱惡寒,而不已,累然真蠱者也。又求于醫,醫以為熱,授之以寒藥,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懼而反之,則鍾乳、烏喙雜然並進,而瘭疽癰疥眩瞀之狀,無所不至。三易醫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醫之罪,藥之過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氣為主,食為輔。今子終日藥不釋口,臭味亂于外,而百毒戰于內,勞其主,隔其輔,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謝醫卻藥而進所嗜,氣完而食美矣,則夫藥之良者,可以一飲而效。”從之。期月而病良已。
昔之為國者亦然。吾觀夫秦自孝公以來,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鐫磨煉煉其民,可謂極矣。蕭何、曹參親見其斫喪之禍,而收其民于百戰之余,知其厭苦憔悴無聊,而不可與有為也,是以一切與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參為齊相,召長老諸先生問所以安集百姓,而齊故諸儒以百數,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請之。蓋公為言治道貴清淨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以舍蓋公,用其言而齊大治。其後以其所以治齊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稱賢焉。
吾為膠西守,知公之為邦人也,求其墳墓、子孫而不可得,慨然懷之。師其言,想見其為人,庶幾複見如公者。治新寢于黃堂之北,易其弊陋,達其壅蔽,重門洞開,盡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繩,名之曰蓋公堂。時從賓客僚吏游息其間,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
夫曹參為漢宗臣,而蓋公為之師,可謂盛矣。而史不記其所終,豈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歟?膠西東並海,南放于九仙,北屬之牢山,其中多隱君子,可聞而不可見,可見而不可致,安知蓋公不往來其間乎?吾何足以見之!

李氏山房藏書記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悅于人之耳目,而不適于用。金石草木絲麻五谷六材,有適于用,而用之則弊,取之則竭。悅于人之耳目而適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賢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見,各隨其分,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惟書乎!
自孔子聖人,其學必始于觀書。當是時,惟周之柱下史聃為多書。韓宣子適魯,然後見《易象》與《魯春秋》。季劄聘于上國,然後得聞《詩》之風、雅、頌。而楚獨有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時,得見《六經》者蓋無幾,其學可謂難矣。而皆習于禮樂,深于道德,非後世君子所及。自秦、漢以來,作者益眾,紙與字畫日趨于簡便,而書益多,世莫不有,然學者益以苟簡,何哉?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于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于盧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為李氏山房。藏書凡九千余卷。公擇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剝其華實,而咀嚼其膏味,以為己有,發于文詞,見于行事,以聞名于當世矣。而書固自如也,未嘗少損。將以遺來者,供其無窮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當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無所用于世,惟得數年之間盡讀其所未見之書,而盧山固所願游而不得者,蓋將老焉。盡發公擇之藏,拾其余棄以自補,庶有益乎?而公擇求余文以為記,乃為一言,使來者知昔之君子見書之難,而今之學者有書而不讀為可惜也。

前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誦明月之詩。舉酒屬客。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陵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僊。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于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罇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浮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贏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客喜而笑。洗盞更平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後赤璧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後信。軾白。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音:板)。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音:容),踞虎豹,登虯(音:求)龍,攀栖鶻 (音:古)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音:稿)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
夢一道士,羽衣翩仙,過臨皋之下, 揖(音:衣)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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